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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一场暴雨和消亡
    • 作者:纳兰妙殊 更新时间:2014-11-18 03:19:45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993


      1


      后来人们聊起我二姨夫的死,总会说:那个怂货,膈应了大伙一辈子。活着讨厌,死也死得讨厌。
      人问,他是哪天死的?
      答:就去年特大暴雨那天,那雨大得,都上新闻了。
      吾乡有一句歇后语:二姨夫——甩货。其起源似乎是晚近的民间故事,又似乎源于一段相声。不过姊妹弟兄里排行第二的,都不太伶俐。夹在中间不上不下,不如老大沉稳,又不比老幺精灵。唐长老的队伍里,二师兄是个呆蠢夯货。张爱玲:“二显得老实。张恨水的《秦淮世家》里,调皮的姑娘叫小春,二春是她朴讷的妹妹。”
      我家二姨,小时生病救治不及时,差点死了,因此智力稍微欠缺一点。踅摸女婿的时候,恰巧有一户姓鲁的人家,认为自己家二小子怠懒无赖,也不大拿得出手。四位老人在大媒家里吃了一顿炸酱面,一合计,天造地设。事就这样成了。二姨遂升级为“鲁氏”,以不太够数的智商和只会炒土豆青椒的家政能力,懵然当上主妇,过起日子。后来有了我四姐(这个“四”是家族排行)。
      每个家族里都有一块不成样子的脓疮。照我大姨和鲁家人的说法:我们扛着他们活了一辈子。
      好,让我们来看看让所有人解脱的这一天吧。
      死者呢?
      推开门,你就能看见他。那天他一直躺在里屋的双人床上——其实还没来得及变成死者,不过已经死了九成九。他的足趾尖和手指尖都开始发黑,脸皮也成了牛皮纸的颜色。生命力犹如茫茫雪原里一点火星。
      他距离抵达终点,还差最后一口呼吸。那口呼吸悬吊在他口鼻之间,像一根小锯条在绳索上来回拉锯。
      所以我们暂时叫他“将死者”吧。将死者的未亡人鲁氏(我二姨),该年57岁,痴肥,脸皮黄肿,做过乳腺癌手术因而一边手臂不灵便,一只眼失明,走路缓慢摇摆如鹅。
      从昨夜开始,当她明白丈夫就要变成亡夫,她就不肯进那间屋子了,让她女儿给所有可能过来的亲眷打电话,说,快不行了,估计过不了一宿,大伙明天早晨过来吧。
      那天早晨七点半,她眯着一对红彤彤的眼睛,心平气和地给第一个到达的人开门,从此便把宽大的臀部安置在客厅的破沙发上,不再动弹了——后面的人再来时,第一个到达的人自然去开门。
      第一个到达的是她50岁的三妹妹(我母亲)。她从城北郊区搭第一班五点半的公交车过来,书包里装着雨伞和塑胶雨靴,进门第一句话:已经走了吗?
      还没有。鲁氏指一指卧室门。
      我母亲绷紧的眼皮眉毛都放松地耷拉下来,她小心地把门推开一条缝,瞅了一眼,像里边冒出一只虫子蛰了她鼻尖一样,脖颈往后一缩。
      她问姐姐,你吃了什么早点?
      她姐姐忧愁地瞧着她,我哪吃得下。
      我母亲闪进厨房,又迅速闪出来,看看天色。电台说今天有大到暴雨,你瞧他挑的这个时候!活着讨厌,死也死得讨厌。大伙可能都快到了,我赶紧出去,趁没下雨买点菜,买点吃的,人来了不能吧嗒嘴干坐着啊。
      又问,你闺女呢?
      去街上洗照片了。
      她三妹点点头,到电视柜里摸着茶叶罐,晃一晃,转身出门采购。她买了菜、肉、茶叶、瓜子、花生、白酒、玉溪烟。然后挽袖子进厨房发面,准备做手擀面,并不时去应门铃,给人们开门。
      八点半,鲁氏的女儿(我四姐)洗照片回来了,先进厨房叫了一声“三姨”,哎,三姨发面哪,我打小就爱吃三姨的手擀面。
      我母亲挓挲着两手,扬起肘子,拿上臂蹭去额角汗珠。照片洗出来了?
      洗出来了。今天因为要下雨,好多店都没开门。我洗了12寸和14寸的。
      去,去看看你爸爸还在不在。
      哎。
      雨还没下来,有云峻急地移动过去。亲属们在一个小时之内陆续登门。去年夏天,北方几个城市都经历一次持续的大暴雨,甚至因为道路积水排放不及,有人淹死在了道路中央的车子里。据说即将到来的这场暴雨,跟去年的规模不相上下。因此走进来的人们脸上都有点悲壮的气氛,谁知道这场雨会有多危险呢?冒着这种危险来为人送终,堪称壮举。
      大家先跟鲁氏打招呼,然后都到里屋去站一会儿,凝视在床上艰难喘息的将死者,提前预演不久之后要到来的遗体告别。
      很难说我二姨夫在这天早上9点的时候到底还有没有意识。他的眼皮有时会掀起一条细缝,里面露出眼白,像要醒过来似的。谁都能看得出,他一秒比一秒更像一具尸体。
      当屋里过于安静的时候,能听见他的呼吸在合不拢的牙缝间拉拽,吐出来的时候像气球漏气,吸进去时又嘶嘶作响,像蛇吐芯子那种声音,人们不自在了。有人开口试着喊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他能听得见吗?
      人们虚着脚后跟,拿脚尖找地,一个跟一个地鱼贯而出。最后一人轻轻把门带上。
      连他的妻子女儿在内,所有人都默认他不值得被送到医院去。不过他们是这样说的:要抬到救护车上,让人家抬头扯脚,说不定还要插胃管、气管切开什么的,太受罪了。
      对,还不如就这么走,多爽快。
      上午10点,人都齐了。鲁家人都没来,说是知道有特大暴雨,不敢出门,等火化那天一定去。我们家亲戚比较寥落,两条沙发,四个折凳就够坐。男人们抽烟,女人们嗑瓜子。缭绕烟雾里,可以很轻易地判断出哪几位是血亲,哪几位是姻亲——根据墙上的照片,根据他们眼睛下边家传的眼袋和耳廓的独特形状。
      最后一个到达的是我大姨的女婿,大姐夫,邻市的市稽查大队队长,他开来的车停在外边,白车身上印着单位的字号。其实他和大姐都有车,不过公车的油钱能报销。
      他一进来,笑声雄浑,用场面人那种声调和表情把长辈依次喊一遍,同时伸出肥厚手掌,依次拍击同辈几个妹妹的肩膀,很有点蓬荜生辉的气氛。
      他去楼道抽烟的当儿,我母亲站在窗口,把他停在外边的车打量了一会儿,说,现在不是不许公车私用吗?
      大姨先是有点离题地说,据说他又要升了,升副局。又说,人家大老远费神费油地来一趟,为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二姨夫”,也够屈尊了,咱就别提这茬儿。这眼瞅要下雨了,他这车不怕淋?
      我母亲说,又不是他自己的车。
      其实要紧的是这个女婿不是头婚,是二婚。二婚的女婿,就跟过继的儿女、续弦的老伴一样,很多话只能说一截咽一截。
      将死者与未亡人的女儿(我四姐)20多岁,初中勉强毕业之后,上了技校,四处打工,没到20岁就跟打工时认识的一个比她大一轮的男人有了小孩,然后结婚,两年后离婚。折腾完这一通,还没满25岁。
      她一向是家族中的“黑羊”,每个人都比她过得好,每个人都有资格居高临下地劝诫她几句。惟独在这一天,因为她在理论上需要承载更多的哀伤和责任,起码在这一天,人们得尊重她,安慰她,注重她的情绪,必须把她当回事。她竟也脸上有了些光似的。父亲的死亡让她总算有了被当回事的机会。
      只可惜,人们付出的只是一种看悲剧的观众用来滴湿手绢的同情和哀伤。
      其余一些亲眷,是大姨二姨我母亲的女儿儿子女婿准儿媳,有人是工会女会计,有人是小饭馆老板,有人还是在读研究生。你能看得出他们坐在一起强颜欢笑、寻找话题的困难。



      2


      天空乌蒙蒙的,分不清是日是夜。这房间被暴雨前的潮湿胀满。瓜子已经吃下去一斤了。人们被迟迟不来接班的死亡困在屋里,百无聊赖,隔一会儿就看一眼窗外的天空,推敲暴雨来临的时辰。
      他们把刚印出来的照片拿来鉴赏。那上面的脸20来岁,一头夏天树冠似的茂盛头发,圆瞪的双眼,就跟老舍描述祥子似的,“没什么模样”,还处于混沌和成型之间的状态——绝大多数男人要等待家庭和子女的束缚给定型。非说有点值得看的,只有那点年轻带来的精神头儿。
      二姨解释说,那是他刚进建筑公司的时候单位给照的。
      这就说到了二姨夫的工作:建筑公司。那位簇新的女婿不熟习家里掌故,问:二姨夫是干建筑的?听说后来是工伤退下来了?
      大姨响亮地说,什么工伤?让人搡下来的。
      推他下来的人是他的工友搭档,据说该人平素是个闷罐子,待人也挺好,老婆给带了红烧带鱼,他先举着饭盒让大伙一人夹一块吃。可我二姨夫就让人讨厌到了这个程度:两人搭伙在脚手架上干活,那人从背后把他推了下去。
      脚手架才二楼高,摔不死,只摔断了一条腿。二姨夫时年27,妻子26,女儿2岁。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工作过。单位不得不养着他,养到死。那条腿其实几个月之后就痊愈了,但之后十几年间他去单位领工资,都会把拐找出来拄上,特意地瘸着进大门,点头哈腰地跟每位前同事打招呼。
      大姨又响亮地哼了一声,现在知道为什么他都快咽气了他们家也没一个人来看他吧?我们今天来,全冲我二妹的面子。
      母亲看看表,下厨房去做饭了。大姨和二姨把照片搁进相框,装一碗米,插上三炷香,但并不点燃,有人拿了四个苹果过来,堆成宝塔状。大姨后退一步,打量着说,好,蛮好!二姨也说,蛮好,蛮好。
      人们喝茶喝干了好几暖壶水,肠子刮得颇思肥甘,因此聊到了酱肘子也是应有之义。大姨说,你们姥爷最会做肘子,在老家家族聚餐的餐桌上,一定要有一道酱肘子。用京东八县的猪肘子最好。那地方水土好,养的猪都黑鬃毛,耷拉耳朵。酱呢,放甜面酱和豆瓣酱,一样放一半,炖的时候一定要放酒,花雕酒最好。
      二姨说,放加饭酒也挺好。
      大姨说,不不,必须花雕酒。
      二姨说,我亲眼看到咱爸爸好几次做肘子时放的是加饭酒。
      大姨说,那是因为没买到好花雕。
      忽然有几秒钟没人说话,肘子的话题眼瞅要凉下去,那位女友第一次开口说话,我妈在家做酱肘子,拔毛就要拔好久,然后去掉骨头……
      大姨连连摇头,不不不,可不能拿掉骨头,有骨头才有骨髓,有骨髓才有香味,那是特别的不一样。
      这时里屋忽然有些异响,大家倏地安静下来,一瞬间几乎能听到窗外风推着乌云走的声音。那声音“嘭”的一声,“嘭”的又一声,像是在拍打床铺。大姨对着四姐一摆下巴,去,去看看你爸爸怎么回事。
      四姐进屋去,又出来。面色有点惊慌,说,我爸爸怎么好像要吃东西?他一边拍床,一边冲我直张嘴,这样——她下巴快速张合两下,学她爸爸讨要食物的样子。
      人们面色或阴沉或惊诧。要吃东西,也就是一时死不了?
      我大姐夫扬起肥厚红润的巴掌在空中捺了两下,没事没事,我爸爸临死前一个小时也这样,这就是回光返照,这就是!
      “一个小时”这词让屋里的心又都掉回原位。我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听着,压低声音像是怕里屋的将死者听见似的,说,那咱们还给不给他吃?
      大姨说,吃什么吃?吃进去不也是个烧?他再吐,或者拉,谁受得了?
      我母亲说,你说得对。那我下面条了,5分钟咱就吃饭,打卤面,黄瓜、京白菜、豆角是菜码,怎么样?
      都说:听着就香!
      人们站起来收拾瓜子盘、水果盘、茶杯,有人去厨房搬碗筷,有人去洗手。我二姨安坐在沙发上不动,等着大家把餐桌搬到她面前。
      热面过了凉水,盛在搪瓷盆里拿上来了。大姨用公筷主持盛面,人们和谐地传递一个一个面碗。最后一碗面被浇上卤,堆上菜码,搁到那张照片前边去了。
      卤子里有黑木耳、黄花菜、腐竹、豆干、肉丝,勾了亮芡儿,虽不如憧憬之中红亮晶莹的酱肘子,但饥者易为食,人们还是吃出一片香甜的呼噜呼噜声。
      我母亲收拾完厨房,出来坐下,笑着问大姐夫,局座,你吃惯了高级馆子,再吃我们这粗面,不嫌弃吧?
      不嫌不嫌,您这打卤面比馆子里几百块一碗的还香。咱家有蒜吗?
      我母亲说,有有有!起身去拿蒜。半辫子蒜拿来了,人人伸手。于是呼噜呼噜之声中,又添了嚼蒜的咔嚓咔嚓。大伙都努力制造蓬勃热火的生之响声,像要把什么不祥或是阴沉的气氛压制下去似的。
      就在呼噜呼噜和咔嚓咔嚓之中,屋里传来的、将死者造出的“嘭嘭”声逐渐弱下去,最后终于停止了。
      饭后,我大姨要去洗碗,她的准儿媳立即起身,妈,我洗碗我洗碗。几个男人开始互相点烟。我大姐夫一声不吱地推门出去,到他的车里,拿回一条软中华,笑嘻嘻地往桌子上一扔,立即把我母亲买的玉溪比下去了。
      有人装作不在意地溜到卫生间,把手里刚点上的玉溪摁灭,再过来涎着脸拿来一盒软中华,颠来倒去地研究,往手心里磕出一根,叼着点上,深深吸一口,嘴里说解嘲的话,喝,咱也尝尝软中华,味儿好像确实不赖!
      有人进去看了一眼。似乎是几个女婿中的一个,又似乎是将死者的女儿,说,那什么……好像屎拉在床上了,咱要给他换换吗?
      似乎是二姨,又似乎是大姨,说,算啦,别麻烦了,等彻底那什么了,再给他整个擦洗换衣服。
      有人问,快了吗?
      看了一眼的人说,快了,我估计一小时之内。
      又有人往窗外看一眼,说,雨也快来了。
      这时远处天上起了雷声。声音就像天花板上一个大铁球来回滚动。
      大姨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一卷白纸,说,老四(我四姐),去厨房找面粉打点糨子,贴门报,门洞口、楼梯口、家门口,都贴。
      人们拿过纸卷子,看那“恕报不周”四个字。
      大姐夫说,嚯,您这手毛笔字,还真不赖。这是标准颜体呀,颜真卿的“多宝塔”,对不对?
      大姨说,局座的眼睛就是亮。
      另几个人过来搭讪,您什么时候开始练字的?
      我母亲搭话说,她上老年大学练的,才练两年,就有一幅字选上校内书法展了。咱家有艺术细胞的遗传,是吧姐姐?
      又有人说,其实现在电话短信微信那么方便,哪还有“不周”。
      大姨说,我也不想写这四个字,你们听过相声《白事会》吗?写门报写的是“苍天有眼”。
      大家心领神会地笑成一片。
      我母亲端着一炒勺糨子,领四姐出去贴门报,好几个人背着手跟出去观看。
      女眷们乱纷纷收拾了桌案,又把瓜子和水果盘子搬出来。
      大姨咬着烟,推门往屋里看了一眼,像防备里头会钻出蛇来一样砰的拽上门,哎哟这味儿。
      我二姨说,整床褥子、他的衣服都会烧了的,我是一点也不想留。
      众人附议道,对对对,不留,绝对不留。
      大姨跟四姐说,老四,装老衣服和被褥也该拿出来了。
      我们这儿把寿衣叫做“装老衣服”,装是装殓的意思,规格一般是“五领三腰”,五件上衣,三件下衣。四姐把一个布包袱从阳台拖过来,解开,大家从各个方向探身,看着大姨和我母亲检查那些衣服。
      某个姐夫说,穿这么多层,也怪麻烦。
      大姨说,岁数越大,老衣服穿的越多,还有给穿十一领九腰的。穿这么多倒不是为别的,是因为以前人死了得在家里“停”好些天,等远道的亲戚赶过来祭拜,尸首烂出汤水,不光气味不好,从棺材里流出来也不好看。多穿衣服,就能吸水分。心肝肠胃都在上半身,烂得快,所以上边的衣服更得多穿。
      大家听进去的每句话,都联想着几米之遥、一门之隔的将死者,脑中画面都有些不妙,脸色也不妙起来。
      我母亲轻轻打了大姨胳膊一下,姐姐,你不能说点别的?
      大姨问我四姐,衣服领子都撕开没有?
      四姐说,撕开干吗?
      大姨环顾一周,说,不懂了吧?扣子、褂子、领子,谐音是把子孙扣上、挂住、领走,忌讳啊。撕开个口子,就破忌讳了。



      3


      有人出去倒垃圾回来,说,掉点儿了!这是我们那里的俗话,就是下雨了的意思。
      之后的一个多小时,大家自发地两两一组聊天。大姨的准儿媳问,那,二姨夫后来就再没工作过?
      啊,是啊。
      很难想象一个人从27到60岁什么也没干过,但凑巧二姨夫和他的妻子就是这样一对夫妇。我二姨夫跌断腿之后一年半,我二姨也出了工伤,她是汽水厂的职工,被摔碎的汽水玻璃瓶割断了手指一根肌腱,被定了伤残。自那之后,两人惟一的工作就是在家带孩子,然后每月去两个单位领工资。
      这倒让鲁家和我姥姥家都松一口气,国家接手把两家的心病养起来了,国家真好。
      二姨夫很俭省,俭省到了常人难以理解的、自虐的程度,他长时间吃白饭只就咸菜和腐乳,长年只穿几个姐夫和哥哥穿旧的衣服,长久不洗澡,嫌费水。因此每次他们一家三口到亲戚家吃饭,人家都憎恶他脏,让他坐木凳子。我一直记得小时家里过道的犄角上有张破折凳,只要二姨夫来吃饭,我的任务就是去搬它。据说他自己亲哥哥亲妹妹家甚至不让他上桌,而是单给他盛一碗,让他一边吃去。
      大姨说,反正我每次都让他上桌吃饭,不冲别的,也冲着我二妹的面子。咱家从来不歧视他。
      四姐说,这半年他瘫了,都是我给他喂饭,用塑料管往胃里打,有时打着打着,他就哭了,哭的声音特别难听,哞哞的像牛叫。
      她又说,我就记得小时候他老给我买鸡腿。
      大姨喷出一口软中华的烟雾,说,是啊,你姥姥你妈妈咱们全家人都在旁边,他就把鸡腿杵进你碗里,谁都不给,眼里谁也没有。
      似乎是我四姐,又似乎是另外某个人,推门看了一眼,回头说,走了。
      屋子里静了一霎。人们的表情像是洗冷水浴时第一束冷水打到身上,意料之中地一激灵。
      然后大家就像上好发条一样,都各自起身,跺跺脚,把缩在小腿上的裤子跺下来,整理衣服。
      只有我二姨安坐在沙发上不动弹,右手捏着左手的衣袖,在眼角按了按,咕哝说,到底还是冒雨走的,可得挨淋喽。说着她往窗外的雨地里张望一眼,好像目送丈夫的魂儿走过去一样。
      人们鱼贯进屋,大姨的准儿媳走在最后。果然是死了。五官、头发甚至姿势都跟半小时前没有区别,但明显那已经是一具尸体。组成身躯的也不再是皮肉,而是木头、蜡等材料。他曾作为活人长久地丑陋着,长久地被嫌恶,而现在他有了新的丑陋的面貌,和新的被嫌恶的原因。
      才几分钟,屋里的气味已经完全不一样。人们像面对着一口黑洞洞的井,井里没有水,只有酿造臭气的淤泥。有人忍不住抬手捂住鼻子。有人举起手机,咔嚓,拍了一张。
      殡仪馆的电话号码是事先查好的。大家都默认跳过在家停放、守灵的过程,直接抬走完事。我四姐把遗照前的三炷香点燃了,然后也给自己点了一根中华烟。
      雨丝粗起来,很快就有了暴雨的气势。大姨、我母亲和四姐关上卧室的门,给死者换衣服。剩下的人站在窗口抄着手看雨,有人说起去年那场特大暴雨,好多人愣能把水摩托也开到大街上,还有划双桨充气船的,还有在步行街逮鲫瓜子回去吃的,还有拿大澡盆装着小孩放水上漂的……大家都哈哈哈哈哈。
      两个小时之后殡仪车到来。工人们猫着腰从车里跑进楼道,下半截裤脚就湿了。人们围上去,司机嘟囔道,偏选了这一天上路,也是够不长眼眉的。
      全家人跟着一起道歉。大姐夫拿两盒软中华递给司机和副驾驶,您抽根烟。大姨说,您算说对了,我们家这位祖宗,膈应大伙一辈子,活着讨厌,死也死得讨厌。
      人人敬佩我大姨总结得精辟。这就是我二姨夫的盖棺论定。未来他将跟这句话一起,无数次被家族中的人提起。
      来人带着绿色的塑料布和绳子,包裹、捆起死者,抬到灵车上去。雨水像鞭子一样疯狂地抽打在绿塑料布上。
      送走了灵车。大姨不顾大家的反对,抓紧时间带着准儿媳冒雨去超市买猪肘子,一定要让全家人尝尝家传手艺。晚饭时候大家终于吃上了酱肘子,加豆瓣酱、甜面酱、花雕酒的酱肘子。雨在晚饭时转成了大暴雨。暴雨下了一整夜。那晚上大家都没走成,所有人在二姨家的地上和沙发上睡了一宿。二姨夫躺在数公里之外的铁盒子里,浑身结满霜花,里屋的双人床始终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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