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他常想到以后退休的事。他说,退休以后,他一定会去老家的乡下住一段时间。之所以说“住一段时间”,是因为尚还不敢把话说断了,没了退路。实际上,他是想一直住下去,找间清静的房子住着,不敢说一定就是青灯古卷、清心寡欲地过日子,但浸身田园、沉心创作倒也是一件颇为不错的事。
渴望那种自由、逍遥、闲散的日子已经很久了。尤其是在面对工作的生活的诸多压力或是繁琐之前,这种渴望就显得愈发强盛。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渴望着的吧,无论他们是不是作家,是不是懂得文学。土地的芬芳,总是从耕牛铧犁后随之翻开的土壤沟道中散发而出。他的脚步匆匆,在坚硬而冰凉的水泥地面上飞奔,为了生活,甚至是被生活的压力推攘着前进,看似结实的大腿总是那么容易疲累。这种累,说不出滋味,但凡是休息时间,很多时候躺在床上,半晌都不想起来,更不要说有事没事地去大街上瞎逛了。他甚至琢磨了很久,那些水泥地面为什么总是缺乏亲切,让他的腿脚要去莫名其妙地排斥?虽然踩在上面,下雨天也不用担心会不会一不小心滑倒,或是溅得一腿泥浆。它总是高傲甚至几近蛮横地摆在他的脚下,活生生地将那柔软甚至松散的土地隔开。他的鼻孔喷着叛逆,总在以着各种说得过去的方式,暗地里恶狠狠地跺脚,或是干脆嘴里一边大声嚷着真冷啊,一边跳起来嘣嘣嘣地“取暖”。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心机,看出他对这水泥地的不满甚至是愤慨。所以,在那些跺着或是蹦着的时候,他总是满脸带着微笑,孩子似的。他希望这微笑,可以完全粉饰掉他所有的叛逆,骨子深处流淌出的不真实。事实上,他是成功的,直到如今都还没人看破过,他那外柔而内刚的活法。有时,他甚至希望他的微笑是极为迷人的,迷惑掉对手抑或是根本就称不上对手的那些无论是不是无关轻重的人。但他的脚,却时常只想跺穿这水泥地的阻隔与围困,直插进水泥地之下的泥土中去,充分地享受它所特有的润泽而潮湿。
鉴于现实不允许他就此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他的所有的跺与蹦,都只能做得适可而止。他上翘的嘴角之后,被烟草熏得几分发黑的牙齿,直是咬得格嘣格嘣的。于是,他开始偶尔去郊外的某个公园流窜。可那些公园里的路面,也是水泥地,就象一张无形的网,总不教他得逞。末了,他开始屈从于去做个“良好市民”。万般无奈地期望着,二十年后退休的日子。只有到了那时,他才可以跑到邻市的乡下去,离开乡村公路,在某个田埂或是机耕道上,光着脚板去充分感受大地的赤裸与坦诚。或许,他会以各种入乡随俗的借口,去兴致昂然地搞一双草鞋来穿在脚上,没事就在那些山垭上、水塘边、草树下晃荡来晃荡去,继而再脱下草鞋,跳进某个小河沟去捉下小鱼,搬开沟底的石头摸几只软壳而胆怯的螃蟹。要不了几天,他的脚板开始变得粗糙了,往日里那汗渍渍的皮肤变得有了韧性,疑似患上了的脚气也从此无了踪迹。
他笑了,憨厚地笑着。望着那些新奇或是轻笑着远观的乡邻们各种各样闪烁的眼神,洒笑焉然,快活无比。他毫不费力地就从门后或是灶房里,找到一担陈旧得有些破损的水桶。挑在肩上,顺着院子门外的田埂七弯八拐地往田间地头的那眼被青草围掩而又长满青苔的水井走去。到了井边,放下挑子。他开始照印象中或者根本就是想象中的样子,取下一只水桶提着,伏下身子,放至离井沿有个一两尺高的水里东一下西一下地来回搅动,好不容易灌上半桶就赶紧扯起来,往旁边水淋淋地一顿,就再去灌另一只。灌好后,挂好那根油光水滑的扁担,他绕开桶绊,从旁边伸进水桶,掬了两捧清冽的井水出来,在一旁弓着身子,贪梵地啜饮。水一下肚,凉嗖嗖的,象是渗透了他所有的胃肠。他不敢喝个半饱,甩了甩水渍,就赶紧顶起扁担,紧了紧桶绳,然后就一路挑着几十年城市生活所不曾挑过的担子,晃悠晃悠地往回走。
一段路,不太长,他完全没有来时的那股子轻松劲,牙关咬得绷紧,嘿哧嘿哧的。挑子沉甸甸的,把他的肩头压得生疼,就象是再不放下就要陷进骨头里去了似的。他总是坚持坚持再坚持,脸憋得通红,实在坚持不了这才放下,扶着扁担立在路中间,直起腰身牛喘。他知道,他完全可以就此放下这挑子撒手不管,或是干脆倒掉水挑着空桶回去。多年江湖上的摸爬滚打,已经把他的思维煅造得炉火纯青。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拐进院子。放下水桶,他如释重负,瘫在房檐下的竹躺椅里好半天起不来。望着那只健壮的红头鸡公带着五六只母鸡在脚边咯咯嗒地叫着,钻来穿去地围着打转,他感到甚为亲近,不由得脸上漾起微笑来。一圈一圈的,漫散开去,与夕阳洒下的光须相互交融,化为一体。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美景,眯着眼,睨着天际的火烧云发呆,醉过去一般。
休息够了。他的体内又开始生长出了新的力量。他走过去,拎起一只水桶,歪斜着身子走进灶间,将水哗啦啦地倒进土灶旁的水缸里。忽然耳边传来“喵……”地一声,抬眼一看,那只该死的黑猫此时正蜷在灶台上,懒洋洋地瞧着他。他不由得有些生气,走过去逮住它的劲子,呼的一声就丢进灶台后的柴堆里。猫儿们都是出了名的平衡专家,在空中猛地一拧身打个转,就四平八稳地落下,用爪子紧紧地抠在柴捆上。他再要往前走,它唬地一下就窜进了墙角的阴影里。
于是,他从裤兜里摸出潮湿的火柴,立时便把空洞的灶穹弄得火苗乱舔。他的脸膛映得一片通红,望着熊熊的火焰若有所思。锅里不时响起轻微的哧溜哧溜声,他要让干硬的米粒们与清冽的井水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煮得差不多时再扔进去两把切好的青菜丝。这是他平常最喜欢吃的菜叶稀饭。平常只要没喝酒,他能就着一小碗刚泡得半生不熟的咸萝卜片,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碗。喝酒,一般都要在天黑之后。就着月光,摆张小木桌在院子里,抓两把才干壳的花生,切一小盘已经凉下来的腊肉,他就能一声不吭地喝下半斤白酒下去。一边喝还一边咂嘴,很是美味。待喝得月儿上了林梢,他就走进房去,往宽大的旧木床上一躺,将外套胡乱地丢在床旁的木椅上,就缩头缩脚地蜷在温暖的被窝里,一觉睡到大天亮。要是当晚没有什么睡意,他就会点燃尘土积垢的窗台上那盏古老的油灯,就着昏黄摇曳的灯火,铺开纸笔,写上个大半夜。他要赶在苍老得生活不能自理之前,尽可能地完成几本像样的书稿,聊以慰藉。同时也给后代子孙们树下一个文墨的榜样。
他要让他们知道,文字的力量是惊人的。文以载道,这话一点不假。任何一个作家,说到底就是一个思想家,其中不乏俗世中的修行者。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谁人能改?与其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何不如多动动脑子,哪怕只是想些与眼前的生活不着边际的事呢!
一想到苍老,他莫免就感到几分心怯。他不是畏惧苍老和死神的临近,而是担心苍老所带来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不想给子女或是其他亲人添麻烦,也不想去拖个不是很中意的女人下水。他一想起有些人一张口说到结婚,就是为了以后老了好有个人照顾,心里就感到无比的愤慨与恶心。原来,当今太多的人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合,却又会在日后因为精神的贫瘠而扬镳。事实上,对此他也曾一度陷入过迷茫与尴尬。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人要活就要活得真实,何必非要去欺骗自己、应付自己,还要拖别人下水呢?
他不想就此以悲哀的心境活着。傀儡般的日子,只会将他逼入绝境。他很明白,在这个世间他所要的是些什么东西。在这点上,他甚至不想去作什么变通。坚守与不放弃,往往才能谛造出成功。虽然这样的人,有时过得看起来比别人苦。而这样的成功,也如同奇迹,但并不就意味着那么难发生。
退休,对他而言,尚有二十年。看起来似乎很漫长,实际上也就在一弹指和一眨眼之间。岁月如水,人生如水,人性亦当如水。清冽、透明、淳朴,而真实。未来的日子,在他眼中莫过于就是些亲近湿土、品味人生、书写春秋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