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行走在民国遗风的老街,也许那墙壁、砖瓦、木料还有晚清的,明朝末年的,而不可否认的是,不远处的土墩记录了石器时代原始先民的痕迹。只是你的脸上不露声色,好像对历史的沉默没有任何回应。那个挽着你臂膀的小姑娘,超过了你的肩膀,快要达到你头部的高度,你知道,那是你自己的高度,自己的最高峰,当然是物理上的,可以用标尺衡量的。
“爸爸,这是什么地方?”小姑娘明知故问。
“湖熟。”你也不止一次地回答。
这可是好地方呀。解放前就有小南京之称,从中可以想见昔日的繁华。清真寺大院门口的动物石刻,活灵活现。高大古朴的银杏树下,正宗的石板路依然完整。阿拉伯古兰经的经典文字出现在正面的墙壁,阿訇头戴白帽,口诵经文,如外面的秦淮河水淡定从容。
你知道鸭全席的设计在菜谱上,湖熟板鸭代表南京板鸭,可与北京烤鸭媲美。但你还是选择了一家普通的饭店。女儿很懂事,要你不要乱花钱。不要多点菜。她和你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你刚刚经受一场破财风暴,几乎死里逃生。女儿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你身边,陪伴你来到湖熟,散散心。
你的揪心的记忆仅仅剩下两个:一个是几岁的女儿看见知识分子的妈妈粗暴对待爸爸,恶骂带着掼东西,你忽然向妈妈跪下来,拱手作揖:“妈妈,妈妈,你不要这样对待爸爸……”另一个人是爸爸最后离开那个家,女儿趴在窗台上,小声说:爸爸……。为了不让女儿慌乱、留念、困惑的心灵雪上加霜,给她幼小的,难以承担社会风雨、婚姻错乱的心田,抹上最后一点儿希望的绿色,你回望趴在阳台上的小女儿,故作潇洒地挥挥手,唱起了一首曾经抱着襁褓中的女儿,经常唱的那首印度尼西亚民歌《星星索》:“呜喂,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
离婚后的前妻,没有跟那个长期私下以爱情名义幽会的男友结婚,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毕竟是有文化的女人,逐渐悟出点什么,虽然不曾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在内心还是知道谁对谁错,善恶是非的。曾经为其“不幸的婚姻”出谋划策、摇旗呐喊,帮助她家庭解体、摆脱“没用男人”的女友们,态度开始转变,试图再次帮助她复婚。她深知自己的背叛太过分了,深深伤透了你的心,又没有勇气承认错误。你呢,早就打消复婚的念头,因为你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忍受不了前妻的多变蛮横。然而,你也在考虑折衷变通的方案,为了女儿,为了使女儿有一个完整的家,可以考虑和女儿的妈妈不领证的前提下“扮演夫妻”“共同生活”。
就在这时,一场黑社会性质的“商业风暴”,魔鬼般袭来,你一夜之间变成了穷人,变成了负债人。
2
她那时还是一个白净的、文静的小姑娘,在龙都街上一座靠近池塘、垂柳的院落里生活。你在那里搜集民间故事,寻找会唱《寡妇歌》的民间艺人。口干舌燥,在她家讨了一碗水喝。几年以后,在前往湖熟镇的客车上,你再次碰到了她,依然那么白净、文静,可是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你们彼此打量,不敢相认。结果,还是你试着对上了暗号:“请给我一碗水喝吧。”姑娘抿嘴笑了,委婉地说:“给,都给你呀。”
那时,正是将近年关,一场小雪演变成鹅毛大雪,秦淮河上没有结冰。你和她在湖熟下车,姑娘说:我家搬到湖熟镇上了。
深夜,你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热心人说要为你介绍对象,教师家庭的。次日,你因公匆忙离开古镇,耽搁了到女方家“相亲”。
3
不久,你个人前途遇到了困难,卷进一场莫须有的“经济案件”,水落石出,却丧失晋升的机会。接着命运再次跟你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一度成为“掩护逃窜犯”的重要嫌疑人被跟踪、调查,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证明了你的清白无辜,然而,一个人连接遭受如此折腾是吃不消的。声名狼藉,不会一下子消除。疾病无情袭来,把你逼进医院病房,所谓“药酒疗法”又伤害了你的大脑神经,引来神经精神防治方面的医生……
你几乎完蛋了。身败名裂,只好通过变相的买卖婚姻——帮助女方调动工作来实现自己必须“完成任务”“有所交代”的婚姻。女儿的降生,给你带来了快乐。你给她写了许多小故事,也给妻子写了一些抒情诗,甚至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地保留了妻子理发扔掉的那根乌黑的长辫子。你感谢这个世界,感谢人性中美好的东西,感谢生活,甚至感谢梦想。
此时,一个人站到你的面前,白净文静,益发端庄美丽,她温柔地说:“记得吗,那天我在湖熟镇家里一直等着你来见面,可是,却等来你离开镇子有事的消息……”你惊讶了,没想到“相亲”的对象就是你啊,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现在有了家庭,我不能干涉。”她十分理解又很难过地说:“你经过了那么多磨难,仍然顽强地生活、学习、工作,发表文学作品和经济论文,那些女孩躲避你,不肯嫁给你,我就听说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一连几个都因为你名声不好吹了,我可高兴啊。只有我知道你的为人,相信你的价值。可是我又怕自己配不上你,给你拖累、添麻烦,好不容易从湖熟调到你身边工作,准备不顾廉耻公开地追求你,可是,你却选择了别人……”
听到这里,你不能不震撼,不能不为之动容。也许,眼前这个姑娘才是真正合适自己的人生伴侣,可是阴错阳差,生活是不会轻易按照自己钦定的路线走的。你握住了她那只洁白绵软的手,她轻轻甩开你的手,喃喃说道: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怪谁呢?
她忽然泪珠闪烁,一把抱住了你不再壮实、略显瘦削的腰身:“你要保护自己,保重身体,好好生活……我也要嫁人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你感到了莫名的诀别和空虚,泪珠儿扑漱漱掉在脸上。
4
午饭后,女儿挽着你的臂膀来到大桥上,眺望春天里的秦淮河。
湖熟这个古老而年轻的市镇,街道上人来车往,商店林立。九龙湖被划到湖熟街道,杨柳村明代乡村建筑群也在行政上属于湖熟管辖。一代报王史量才,一代名医张栋梁,从心灵和身体两个方面拯救国人,故居犹在,墓园犹存,他们应当比大富翁更加赢得社会的尊敬。法国巴黎先贤祠,30多个安葬的名人文艺家最多,总统次之,富翁一个没有。法国前总统说他们是法国的良心。是啊,一个国家,一个地方,一个市镇,要有标志性的建筑,更要有标志性的人物,标志性的精神象征……
女儿当然不知道你此刻的所思所想。她天真地问道:爸爸,你说杨柳湖天鹅飞起来很好看,是这样吗?你20年前在龙都听老人说起过“从前”的天鹅,曾经在这里飞翔、栖息。那时,你讨水喝认识了她,呵,这么多年一晃过去了,天鹅,天鹅,你在哪里呢?你悠然想起她白净文静的脸蛋,那袅袅娜娜的身影。忽然,一片仿佛电影《天仙配》里的云雾飘飞在眼前,似曾相识。对了,那是在你自己离异之后第二年,你去了天柱山,在天险河漂流的竹筏上,你看见了她。你发现她外表平静,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夜宿海拔千米的宾馆,云雾缭绕,笼罩整个山腰别墅群。你外出赏景,她也外出赏景,一道站在宾馆前陡峭的瞭望平台上,手扶栏杆,那山间的灯火在飘飞的云絮中隐隐约约。你看见夜晚的云块在头顶、身边飞扬,起伏,一刻不得安宁。你的内心产生了骚动,她的脸上也出现了矛盾的微笑。两个人的手沿着栏杆的轨道彼此滑行、移动,互相接近,然而,两颗星球终究没能碰撞,在即将连接的最后一秒钟,你和她不约而同,中止了“运动”。
女儿忽然新奇地指着远方的货船:爸爸,你看。
一艘水泥货船劈波斩浪,由远而近。长风浩荡,草长莺飞,春天到处弥漫着芬芳。
你微笑着说:我看见了,这船要通过秦淮河,驶向长江呢。
真的吗?你回答女儿:真的,一条河总要连接大江、大海的呵。
5
在靠近老码头的地方,你和女儿坐下来,那里有一块草地,几棵杂树。
女儿开始喝矿泉水,你则回味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过去的越演越烈的婚姻大战中,所有的情诗都毁掉了。你保留了前妻的那个辫子,作为自己人生一个过程的见证。你尊重历史,尊重人类的良知。血雨腥风,也动摇不了你这种半人半神的品格。在一个风雪之夜,你住在租屋里,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下雪的日子,和她在前往湖熟客车上的第二次邂逅,这可能是幸福生活是否“舍得”的关键时刻。当时你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后来的“法定婚姻”的挫败,使你反思,注意到这一天的平常,原来蕴含着非常重要的东西。你终于写下平生最后一首诗歌《岁月选择自己的伴侣——给往日的湖熟姑娘》
岁月选择自己的伴侣
冬夜选择灯光
雪花装饰老街的梦,红楼装饰了
我的风声呼啸的期待
秦淮河,我尊敬的红娘
为何迟迟不兑现波光涟漪的承诺?
那些珍贵的花儿含苞待放,我可以
顺着你的指引,预先站在十字路口
龙都春色稍带着料峭的寒意
这又能怎样?你不是说湖熟的芳邻
梨花诱惑着柳絮?那最近的
正暗香袭人,是我最可人的妻子?
十五年过去了,我只能选择岁月
岁月选择了自己的伴侣……
女儿真的懂事,不再提到妈妈。妈妈正在同事们的帮助下,积极寻找“爱情的对象”,可能要和一个冠冕堂皇、难免有出纳会计心理的男科长“谈判”。你也知道女儿将去另一所学校读书,此次相见,后会“无期”。你问一个过路的人梁太子读书楼在什么地方?那人说自己是外地人,不知道。你没有再说什么,点燃一支金南京。
你在这个繁荣的古镇有一些熟人,甚至认识可以款待你的领导,但是这次你没有惊动他们,而是和女儿两个人悄悄来此一游。风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在生活的废墟上,你是一株被雷电野火击中的老树。女儿则是废墟上探出头来的葱绿的小草。女儿问:爸,你想什么?你叹口气说:老爸想的是怎样多挣点钱,余点钱,以后给你上大学。女儿说:爸,你不老,还年轻的很哪,我们老师说你是作家,写一手好文章呢。你无语。你似乎对作家这个词忌讳莫深。现在不是作家的时代,不是文凭的时代,而是“黄金”“美元”“港币”的时代啊。
你和女儿上了回城的班车。湖熟繁华的闹市渐渐在视线里后退。女儿轻轻地挽着你的臂膀,你欣慰满足地闭上双眼,深情地说:“女儿呀,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收获。无论你在哪里,都在我心里占满了位置。你永远是我的宝贝,永远是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