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篱:行走的鱼
- 作者:西篱 更新时间:2014-10-23 02:05:14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974次
1
我来自峡谷。
峡谷每隔一个时期就要进行能量转换,我们不过是分子与分子之间碰撞和无规则运动时产生的一点点热能——一些小小的火星。我们是光子,是所有电场和磁场产生的原因。
我们——
红鼻子赵,他经历复杂,当过知青、民办教师、乡税务所会计等等,一进入峡谷大学,就当上学生会主席,同时开始谢顶。
狮子头崔,研究西马,独立于任何团体,早在七七届进校之前,他已经不停歇地在饭堂、礼堂、操场等一切可以发表演讲的地方演讲。他裤子肥大,站在台上或桌子上,矮小的师弟们总爱从脚口往他裤管里扔石头。不过,不会打断他,他挥动手臂,不时甩动一头蘑菇云般的头发,有命运交响曲奏响般的癫狂。
温庭君,唐朝温庭筠的现代版,帅,含蓄内敛,多才艺,书法绘画话剧吉他样样出色,擅长迷惑中文系、外语系女生。凤凰话剧社、彗星诗社等等都是他组建的。
苏默,峡谷民族资本家后代,在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各种批斗中受过伤,导致跛足,形象羸弱,诗歌像利剑。苏家所有房产得到确权后,诗社活动就转移到百年苏氏大宅进行。
花花公子金,穿米灰色西服,英俊潇洒,笑容如惠风宜人。他衣袋里藏一本台湾联经出版社版的王小波《黄金时代》,一直以来觊觎者众,但要拿走,比盗玉玺还难。金偏好跨系跨科地给师妹们洗脑,尤其在几个女知青入学即扯开女权旗帜时,他认为她们比小脚更需要拯救。
还有……
当彗星的尾巴掠过峡谷,将我们成年和未成年的脸孔照得如同一张张白纸,彗星诗社的成员们,既诞生于种种能量转换的间隙,便各具所能,在短暂的光明之后更长久的黑暗深谷里,扇动小小的翅膀,在小小的尾巴上点亮忽闪的小灯盏。
其实,在他们当中,我常在不同的能量中以不同的形态显现,多数时候不具有迅速运动反应力,像植物;偶尔恢复敏锐完善的神经系统和反应力,是人。
能量转换无处不在,从不停息。转瞬之间,峡谷的各种思潮烟消云散,各种角色唱罢散场。大概最后离开的就是我吧?各种萤火、火星纷纷因为被峡谷外的光照射而熄灭,在峡谷的各处沉淀、沉没,或者在峡谷以外的地方变成核变成尘。我回头看一眼伟人题写的峡谷大学校名,洞开的门户恰似裂开的薄而脆的蛋壳,暗绿的树荫向后退缩。我背向这蛋壳奔跑,道路发亮,空气发亮,大地的热能正在怂恿溪水挥发,气泡喷薄而出。我就是其中一个湿润的气泡,飞离峡谷,向有无穷无尽的水的地方飘去……
2
幸好有无穷无尽的水,否则,这个整年整日在太阳暴晒之下的城市,将是一些成型的灰烬。
我上班的那栋楼,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法国资本家物业,哥特式建筑,窗户很高,五彩玻璃窗依然斑斓,但背阴的房间十分黯淡。房间和房间之间木板间隔,所有人讲话都可以听见。讲小话的人知道别人会听见,所以他们只讲自己的语言,我一句也听不懂。当他们抬着脸冲我说话时,有三句话我是听懂了的:
“唔系。”
“唔知。”
“唔关我事!”
不是。不知道。不管我的事。他们通常对外地人只使用这三句话,轮着说,说到听者滚得越远越好。
有位女士打破了我长久的孤独。也许是听见我的口音,差不多是和她使用同一种语系的。她转动向日葵一般的大脸庞,微笑,并略带惊讶:
“你从峡谷来啊?你是金的老乡!”
“金?”
“对。”
我立刻想起金对师妹洗脑时的微笑。他好管闲事,偶充大侠,正为某位因毕业而失恋的同窗说情。师妹很漂亮,态度也很硬朗。金看说情不成,微微抬高了头,乜斜着,眼神难得地出现不屑:“不要太势利,一切都有改变的时候。他从乡下来,你未必就要把他看成乡下人?”
金像宝玉一样钟爱女性。但是作为旁观者,我怀疑他其实是分裂的,精神需求方面他似浮士德,一直在寻找手持玫瑰的伟大女性;世俗现实中,他却视女性为劣等族类。
金的微笑,和眼前这位北方籍女士的微笑是一样的:既戏谑又认真,既诚恳又夸张,眼波里浮动万种风情。
“你知不知道金在哪里?”
“不知道。”
“你们老乡之间,没有来往吗?”
“我刚来,还不认识老乡。”
她很失望。我真不知道金也在这个城市。太阳落了山,向日葵阴暗并陡然向下一沉。她的目光不信任地用力狠盯我一眼,转身走开。
她就是哀哀,一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她与丈夫关系紧张尽人皆知。难道她的权利还不够多吗?至少,在机关里,她已经让不少人感到压抑了。
第二天,人事部通知我,即刻被调到哀哀主管的部门,做她的文秘。
整个上午,她假装很忙,一直用松弛的肥下巴给我发指令。我根据指令坐到近门口大房间一角的电脑前,将她拟的一则函件录入,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做了一些琐事。尽管没有声音,我还是能够感受到,她支使我的欲望,如日中午时强射的太阳光。在她温文尔雅的满月表情下,冷酷而意味深长的微笑让我头晕目眩。
日子久了,她性格的多面逐步展示出来。她很真诚地告诉我,她已经多次穿越到了唐代。十四岁的那次,是入宫,得赐号媚娘。
“我的笔名,就是曌,日月当空。这是武则天给自己发明的字,非常好。我不用发明了,就用现存的。”
每次穿越都是值得浓墨重彩地描绘的。午后一般没有事做,我是个多么合适的听众,她尽情意淫。太宗的老朽和高宗的帅,她津津乐道,从喉咙里发出感叹,从舌尖上发出渍渍声。对于王皇后和萧淑妃,她基本不予提及。
那时我们的电脑操作环境还是UCDOS或WINDOWS95,我用五笔输入法,打不出哀哀的这个笔名,用智能拼音也不行,最后请修电脑的男孩帮忙造了一个,然后在电脑上搜索哀哀的文章。那时候也还没有百度,只有雅虎。雅虎找不到哀哀或者曌的作品。
哀哀再泡一杯她家乡的信阳毛尖,加一把南方龙眼干,美滋滋地享受口舌快感,继续口述她的臆想,后宫言情绵绵不尽,让我这种饱受西方古典艺术熏陶的人堵得慌。渐渐地,我佯装倾听,脑子里自然屏蔽她的声音,而专注于高大窗户上那些由阴影和五彩玻璃描绘的宗教故事,以及窗户缝隙斜照进来并垂落在地板上的阳光所构成的午后幻觉。
哀哀说一句话,让我惊呆了。
“男人,当我们做爱可以依靠工具的时候,还要你做什么?”
“什么?”
我想起楼下街对面新出现的一家名叫“凹凸”的性用品商店,暗红色的灯光,从蒙了黑色蕾丝的小小的玻璃门、窗隐约透射出来。
她反复问我:“你说是不是?根本用不着他们!”
我越不吭声,她越紧逼,还把我叫到跟前:“咹?是不是?是不是?”
我和她之间隔了一张中班台,她的脸仍然接近了我,使我非常窘迫。她身上的衣服,有暗褐色的刺绣,像出土文物。我闻到了腐朽和墓室尘埃的气息。果然,那衣服是从北京潘家园淘来的,直接就穿上身了。
“怎么样?”她又逼问我,这次指的是衣服。
“很有历史感……”
“嗯,岂止是历史感,瞧,多有霸权!”她对她的衣服发出赞叹,它让她得以进入武则天角色。
我也从此了解了哀哀的表达风格:如果进入不了她的思想环境,就无法明白她的前言以什么逻辑搭上后语。
3
接到金的电话的那个早晨,空气还没有发热,阳光新鲜地照在彩色窗玻璃上,板壁缝隙的一簇青苔也格外翠绿。他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和我父亲的声音很相似,温暖,亲切。
我很想哭。
那个瞬间我真的以为有上帝的存在,才会将我们从一个梦乡带进另一个梦乡,让朋友、亲人寻找并相遇。
我很兴奋,哀哀一到办公室,我就站到中班桌前,想告诉她。金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她一直在找他。
哀哀不理我,坐下,从文艺范的大布包里拿出茶杯和零食,塑料袋窸窸窣窣响过不停。她从桌上抬起脸,变成了慈禧,冷冷地说:“什么事?”
我愕然。“没事,对不起,打扰了。”
我默默回到电脑前。一个女人清早就如此心情恶劣,不是身体出了问题就是婚姻出了问题吧。
她仿佛听见我的心声,在我背后骂了一句:“神经病!”
整个上午,我随着时间的节奏敲击键盘,听它们愉快的嗒嗒声,等待下班。确定哀哀穿过长长的楼道进入电梯后,我才离开。楼道地板在我的踩踏下晃悠晃悠地,发出好听的吱吱声。一丝金黄的光线从高高的窗户缝隙斜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令我眩晕。我蹲下来,仔细看光线里飞舞的尘埃……我的身体变轻,变小,进入它们的队列。时间纷纷扬扬,尘埃轻盈透明,多么快乐,因为金!
大街上,到处是灼热、明亮的光芒,到处是金属的反光——高楼的玻璃幕墙,柏油路上遗留的纽扣、玻璃、假钻,女人头发上的金粉和衣裙上的涂金涂银……
我不太敢看街上的女人,她们妖媚而又陌生,目光锋利逼人。街上的男人迈着金属般的步伐,两膝往外掰,小腿一步一抖动。他们举着手机,摇晃手腕上硕大的假名牌表,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不断摩挲左胸衣袋和后腚裤袋,确定钱包和信用卡的存在。
我激动地期待着,并很快看见金,他穿过满街的人流向我走来。
疾驶的小轿车截断人流,他像异样的空气,从起伏的人群中显身,双臂环抱,脚呈八字,暂时伫立在马路中央。
金身材高大,高鼻纵目,眼神悠远,典型的峡谷人面谱。他的上衣,是夹克衫,九十年代的款,料子也是九十年代峡谷知识分子最喜欢的米灰毛哔叽。
我热泪盈眶。
这个城市带给我的所有陌生感和伤害全部消失了,我仿佛回到峡谷的美好生活中。
金在沉思。他应该早看见我了,尽管我对他的模样记忆模糊,他对我甚至没有任何印象,但在异乡人群里,我们已经立刻发现了对方。十年前,一个诗人从西安到峡谷找我,我们彼此不认识,也没见过。但在火车站广场,他径直向我走来,叫出我的名字……后来我在诗社里说这件事,他们一致认为根本没有这个诗人。
一辆的士抢红灯,擦着金的裤管蹭过去。他顿一下,在排开人流,快步向我走来。
“你好啊?”
他叫出我的名字。他的声音也像是十多年前的声音。在峡谷,人们都这样呼唤彼此。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这种声音没有钝哑,反而有了新的力量,音调略高一些,更加轻松、亲切。
我伸出手——出于自我保护,我会主动与不得不打交道的陌生男人握手,既拉开距离,又希望能把握住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没有这种复杂心思,他的手大,温暖,手心有些湿。
我轻了。这只手是半空里的一个挂钩,可以把我钓回峡谷。
他显然不喜欢握手的社交意味,只轻轻握了一下就抽开,拍拍我的肩,像长辈那样。许多男人,第一次见面,不管有没有勇气,总是会仔细打量你的表情,揣摩你想说的话,对照你的言行,再斟酌着对付你。他倒像家长,拉住我的手,带在他身后,转头观察街上往来的车辆,寻找安全的间隙领我到马路对面。
又是红灯,车流耀眼地驶过,在我们胸前的位置画一道刺目的海平线,没有一丝缝隙,我们根本插不进腿。他尽量把我的手往身后拉,用身体挡住我,不让滚热的气浪把我卷走。
我轻轻闭上眼睛。烈日之下,城市的声音轰轰然,像滚滚大江流,从胸前漫过头顶。
他拽我一把,我们瞬间上岸。一些榕树的气根,在头上飘动,像快活的钓钩,像一群群倒挂的蛇。
“小姑娘,你平常都在哪里吃饭?”
“单位饭堂。”
“那我带你去个地方,吃点好东西。”
“嗯。”
我跟他走过保存有唐宋街道的北京路,还悄悄用鞋底在和路面拼接的大玻璃罩上踩一下。我们去到一家以本地药膳闻名的小餐馆,里面全是青黑的明清风格家具。终于,江水被隔离在梦乡之外,耳畔静了下来,我们轻轻说话也可以彼此听见。
他专注地看我。
“你是谁?从哪里来?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找我干什么?”我喝水,假装不熟,责问他。
“我是金啊。别那么敌意。小姑娘,少喝点,我给你点了炖盅,花旗参炖乌鸡,滋阴养颜。你来了这地儿,就要喝这里的汤,脸上才不长痘痘。”
我下意识地用手掌捂住脸颊,感觉到脸上的痘痘一片发烫。
“在峡谷,你可没理过我。”
“那时你太小了嘛,我快毕业你才进校,所以记不住你,别怪我。唉,”他看我的脸,“不要不好意思,长痘痘是好事,我想长都长不出来了。”
“我记得你,一到晚上就去外语系,给那些嗲女子讲十日谈,讲柏拉图。”
“柏拉图……唉,往事不堪啊。”
就是那种在半空里的感觉,让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恍惚,记不住他说的话。
他说了很多话,一直在说。
他说找我的经过,提及所有给他提供了线索的从峡谷漂泊到此地的人们,包括狮子头崔,放弃研究西马,在临近的一个城市当上交响乐团团长了。对此,金忍不住多说了些,因为,曾经有个假海龟到峡谷搞民运,目标就是要拿下崔,对此彗星诗社的成员都非常担心,因为崔的确是常常充当我们的领袖的。如果崔被拿下,诗社就被黑了。所幸,崔很清醒,在对转型期的社会改变做了一番分析之后,选择回归艺术,并选择了一个可以富养艺术的城市。
他将诗社所有人的故事都讲述一遍,仿佛我是个局外人。的确,我所知甚少。他们很多人穿开裆裤时起就一起混了,然后一起当知青,一起上大学,一起写诗歌。他讲他们的各种丑事,哈哈笑声抖擞的全是男人的快乐和自豪。我的刻薄话一句也没出来,只乖乖地听着。一直以来,他们都太有名了,如今密布峡谷乃至南方这些大城市的新闻机构和政府机关。说到他们的官衔,金倒是通通地不屑,无论时代怎么发展,他都一样鄙薄商人与政客。但无论如何,没有金和金鄙薄的这些人,峡谷将是一片虚无。
金顽劣而放肆地笑过之后,优雅地抽烟。我等他静下来,故作生冷道:“他们于我,已经陌生得像另外一条时间轨道里的生物了。”
“是啊是啊,”他在烟雾后眯着眼打量我,“你以前在我们眼里就是只丑小鸭。”
我意识里的我一直是放大着的,他这么一说,我立刻缩小了。
他摁灭香烟之后,又开始新一波兴奋:“你对这些男人——当然,包括我——了解太少了,有些场合,我们是不会让你去的。比如,有一次,我们喝足了啤酒,深更半夜,在峡谷里闹腾,扮演哈姆雷特,朗诵诗歌,大声唱歌。最后,温庭君说要尿尿——你想不到吧?你们这些女生都被他儒雅的外表迷惑了!他说要尿尿,就领着一群人在空旷的大街上,围绕着一棵梧桐树浇,把流浪的野猫吓得飞起来……”
送炖盅的餐馆老板娘过来,我有些难为情,怕她听见他的话。他头一摆:“峡谷话,她听不懂的。”
“你们喜欢王小波范。”
“不,王小波写就是我们。”
“你说老板娘听不懂?你看她的表情!”
“你知道她叫我们什么吗?叫我捞仔,叫你捞妹。”
“老妹?”
“不是东北人叫的老妹,是捞妹。北方女孩都被叫捞妹,捞食的。还有更难听的,捞——我就不脏你耳朵了。”
“峡谷不算北方的啊。”
“都一样,对他们来说,越过梅岭就是北方了。你下午还要不要上班?”
“要。”
“别上了,上什么班。”
“不行,要上班!”
“哟哟,小姑娘,那么正经!文人扎堆,又清闲,只会搞政治斗争,别去!”
我想起哀哀青冷的满月脸。但是,这个单位里挑剔我的,不止哀哀。所以我再次警惕而坚定地告诉他:“不行,我要上班。”
好好好,上班。他往杯里倒啤酒。“到点儿你就去吧,但你得陪我喝一杯!来,大口,啤酒就要大口喝——起码得半杯。”
我听他话,敞开喉咙吞啤酒,小半杯酒下去,立刻感到头皮发麻,舌头发僵。
“乖,来,多喝点,天热,啤酒解暑最好!”
他的杯子又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再半杯酒下去,我全身颤抖。
我想说什么,但脸部肌肉无法控制,身体里的电流一齐往头上冲。城市的江水,本来一直往出海口方向倾泻,现在突然倒过来,涌到我胸前,将我掀倒,将桌子、酒菜,将漫长的中午,以及慈祥温和的金,掀倒,淹没,再掀倒……
“我,我,我要上班去了……”我想站起来,撑住,但浑身像棉花一样。
金几乎是跳过来,扶我。他就像一个温暖的枕头。
我再次轻了,向梦乡的深处,降落。
4
周末傍晚,有消息传来,人们正在堵截江水,然后注入干净的自来水。
市长和他的一群人正在等报社和电视台人员。这些有意早到的人,早就用报料的方式通知了媒体,然后站在码头上看他们慌慌张张地扛着机器赶来。一切都像奇迹刚刚发生,越来越多的围观者被电视台记者的喊话弄得紧张、兴奋。
相机和摄像机都动起来后,市长开始在那段自来水中游泳。很快,市长已经从对岸游回来了,站在岸边,抹着上半身的水珠,向全世界宣告:南方最大江流治污成功!
市长的人还小小地喝了一口水,然后对着摄像机镜头说:不但可以游泳,还可以饮用。
这个视频很快通过卫星和互联网传遍全球。
市长已经回小车里了,人们还在往江边跑。我也跑了一段,跟不上他们,觉得无聊,退回来了。
紫玫瑰色的空气里,我疲惫,无力,倒在沙发里,听一张CD,是以前在峡谷的一个酒吧录的萨克斯风。那神秘乐手模仿的是Acker Bilk的演奏风格,演奏的也是Acker Bilk大师的经典曲目。
音乐将我完全瓦解。我流着泪,想立刻逃跑,回峡谷……
我吞进去很多紫色的空气。它们将我的胃壁擦得痒痒的,我又忍不住咕咕笑起来。
电话响,是金。
“小姑娘,在啊?吃饭没有?下来下来,去大排档吃海鲜!”
我迅速梳理头发,冲下楼去。
小区门口,金目光悠远地徘徊。我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傻笑。
他头一摆:“走。”
他好像是偶然路过,身上有陌生海岛的鱼腥气息。
“你从哪里来?”
“我?江边啊,我刚下船,从码头上来的。你也去啦?上当受骗,我早该料到的!不过,这会儿全城的老百姓都在看7:30新闻,看他湿身。他呢,正在庆功宴上。”
“你是说市长吗?”
“对,我同学。之前他秘书还专门给我打电话,要我无论如何赶回来,到现场。”
“你同学?他是本地人哦。”
“我这里的研究生同学。我离开峡谷大学就来这里读研的。”
“哦,那你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很多年了。”
“我刚来的时候,”他的长手臂掠过眼前的高楼大厦,“这些地方都还是菜地哦!”
“你不去他的庆功宴吗?既然他邀请了你。”
“我不去。我已经说了,他是个大骗子,我不喝他的酒。”
我们在江边大排档坐定,大盘田螺被端上来,里面有一种特别的调料,叫金不换,香味奇特。但是,这仍然掩盖不住金身上的陌生海岛气息。
“哇,不吃市长的鲍鱼龙虾,来陪我吃大排档。”
“对,陪你。”
啤酒倒满,金又滔滔不绝地回忆刚刚过去的年代,那些人和事,痛快地喝酒。我迷恋在他的漫谈中回故乡的感觉。
我尤其喜欢金对我的称呼。姑娘姑娘姑娘。这才是峡谷男人和长辈们,对女孩子特有的亲切态度。姑娘姑娘你真美丽,孔雀飞来比一比,孔雀没有你漂亮,摘下羽毛送给你。
而在这城市人们的眼里,所有像我这种外地口音的女子,无非就是捞妹、二奶和鸡。
上次酒醉,金送我去医院打吊针,医生说是酒精过敏。醉过一次后,我怕酒了,闻到酒味就想呕吐。
金喝着,声音和表情出现了变化。“我研究生毕业后准备去牛津大学,所有申请都通过了,但是……”
他又吞下一杯啤酒,终于开始说自己了。
“梅姐,你应该叫她梅姐,这个女人太厉害了,从我插队落户住在她家时,她就算计好,诓骗我,然后,捏住我的要害,把我死掐住!”
我弱弱地问一句:“什么要害?”
“女儿。”
“原来你是个有婚姻的人。”我的声音暴露出内心的失望和脆弱。
“女儿是我的命。不结婚她不准我考大学,不考大学我就一辈子当知青了,死农村了。大学毕业我想摆脱她,考上研。读完研我在这里旅游局工作了,不把她和女儿办过来,她又泼又闹,还把我当挣钱机器。她一来,我就窒息。英国她不让去,那我就去西部吧,西部需要人才。她去找市长,说我要抛弃她,还把女儿扔在大街上……”
“想不到你苦海无边。”
“姑娘姑娘,来,喝,大口喝,不要怕,你上次过敏,肯定是其他原因,不会是啤酒过敏,我没有听说过啤酒会过敏的,它是凉性的嘛,这里水热,容易长痘痘,啤酒就是最好的药方,放开喝!你别怕啊!我不会伤害你,我只会被女人伤害……”
我突然觉得,话不能多,就算是男人,话多了,也会让人失去敬畏之心。
“姑娘,怎么又沉默了?”
“你是个有妇之夫,却一再来找我。”我咽下一口淡茶水,说出不该说的话。“哀哀,你一定认识哀哀?”
“哀哀?”
他借着酒力,哈哈笑起来。“这个豹子一样的女人,我以为公牛们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你也认识她?你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哦。”
我突然恼怒起来:“我的猜的没错,你也是公牛,和她果然有一腿!”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这可不像个乖姑娘哦。”
“谁是你的乖姑娘?”
“我不是公牛,我是被她勾引的。”他恢复几分清醒,转移话题:“你大概还不会吃田螺吧?我教你,先吸吮一下尾巴,再含住螺口猛吸——哧溜一下。哎,你气弱了嘛,得用力,哪里有吸不出的?要不要我帮你?我没病的。”
他长长的手伸过来。我大喊:“你少来!”
他怔住了。但只几秒钟就恢复了笑容。
“哈哈!姑娘,你这样说话,好像阿朵啊。”
“阿朵?哪个阿朵?”
“哟哟,看你警惕的!说个人你就这么警惕!你这个星期是不是又去相亲了?说!”
我很惊讶,他好像对我的行踪一清二楚。
“不是……是……是有个同事介绍,我……”
我既心虚,又难为情。我难以表达对这个城市陌生男人们的憎恨和厌恶、他们先用目光测量我的身高、肤色和身材丰满程度,接着了解我的经济状况、赚钱能力、管家和伺候男人的能力,在呷茶和吃蛋挞啃凤爪的忙碌时间里对我估价,贪婪、居高临下地审视……那种边客套边盘算如何迅速将生米煮成熟饭的微笑表情,刺伤我的心。
金看我两分钟,叫起来:“哎呦呦,不高兴啦?吃菜吃菜。姑娘,我是为你好啊,好姑娘不愁嫁,你急什么呢?婚姻市场上的那些男人,要么是人口贩子,要么就是劫财劫色的混蛋,像你这个样子,还不被人家一口吃掉!我是担心你啊!来,多吃点,你太单薄了!你应该向阿朵学习,和男人甩开膀子喝酒,向男人撒娇。我好想看你撒娇的样子,告诉我,你会不会啊?”
我迅速捏紧拳头,从桌子上抬起上半身:“我当然不会!”
“哎哟哟,你看你,读书读坏了吧?把我当敌人了?放松一点,小姑娘,啊?”
“就算我还在读十九世纪的书,也不会为自己的教养难为情。”
我突然有了一种讨伐他的劲头——
“一碟田螺没吸干净,你就已经泄露了两个婚姻之外的秘密。快说,阿朵是谁?”
“阿朵是……”
5
我想起来了——
有一次,峡谷里发生砍杀事件。温庭君刚分到报社工作不久,某天,在报社门口,两个苗族汉子将他砍倒,其中一个将旁边他的女朋友一把扛在肩头,威风凛凛地离开。温庭君的女朋友,一个头发很黑肤色也很黑的苗族女子,是那汉子的未婚妻。后来,她又逃出来了。温庭君将她带到彗星沙龙,她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唱了一些音调奇怪的歌,男人们立刻疯狂起来,大叫阿朵阿朵。她满口脏话,抢男人的烟蒂,挤在他们身边,把长发撒在他们的肩上和腿上,全然不顾温庭君的感受。
长长的夜晚过去之后,女人们都不想提阿朵,但男人们都把她惦记。
那个给我录萨克斯风的乐手,是个卷头发大鼻子的帅男人,白天看不见他,晚上他无声地出现,酒吧下班后就来到沙龙里。他只用萨克斯管发声,是个彻底沉默的人。任凭众人喧哗,他如在无人之境,在幽暗的灯光里偶尔吐一串魔幻的烟圈。
零点以后,萨克斯风乐手摁灭烟蒂,又用火烤锡箔纸,吸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立刻精神焕发,开始演奏梦幻的背景曲。只要我们存在,音乐就一直存在。
那天晚上,苏默请大家喝茶,阿朵却一定要拉乐手离开,去苏默的书房。他那么高大,却满脸愉悦地被她硬拽过去了,可见男人们多么乐于享受被动啊。
后来,红鼻子赵解释说,他们在书房里,虽然关了门,但她不过是给他看看手相而已。红鼻子赵刚刚组建了峡谷传媒集团,阿朵在他手下的小报任职。他的发际线已经严重后移,半颗铮亮的脑袋在烛光中闪烁。
当时狮子头崔叫起来:“你们没有感觉到房子在震动吗?苏默的书房里地震了啊!你们都想让她看手相吧?”
我那时总有自己的心事,呈植物状态,仅仅记得阿朵的头发、皮肤、眼睛有多么黑!也隐约记得男人们的嫉妒和骚动。金在不在,我没印象。
金终于承认,阿朵曾经是他的情人。
“她是一把熊熊的火,哪个男人靠近她都会脱掉几层皮!”他说。“这个小狐狸精,梅姐恨死她了!”
“她影响了你的婚姻?”
“岂止!”他心里的五味杂陈在脸上。“如果不是她,我不会离开峡谷。如果不是她,我已经去了欧洲。如果不是她,我或许是在西部。如果不是为她,我怎么会流放到海岛!”
“是她?不是梅姐?”
“她才是真正的毒药。”
“她勾引你的?”
“当然。你不知道,那小妖精有多么媚,那床上的功夫……一句话,她会让男人欲火熊熊,无法离开她。”
“你得了便宜还扮演受害者?每次都说是人家勾引你的。”
“小姑娘你说话真刻薄!”
“你和那个吹萨克斯管的哑巴一样,你们都是贪吃的儿马子,到头来还责怪说是一个弱女子毁了你们的人生!”
“唉!”
“你叹什么气?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就是一种古老的关系吗?”
“你看你看,真是刻薄!你这姑娘,看起来文静羞涩,怎么这么刻薄?都是读书读坏的啊!”
“可不是吗?”
我心里的毒在冒泡。“给我讲讲你和她,是怎么开始的!讲你们那些臭事,说吧,虽然我最讨厌听男女事情,说吧,你必须说!”
“别男女事情,爱情,好不好?我是爱她的。”
“看不出你是个爱情英雄。哀哀呢?你也是爱她的?你可以一而再地爱?”
“我承认,哀哀,是情欲,哀哀这种文化女人,情欲旺盛。”
“那我就不得不听你的爱情故事了?”
“姑娘你就是刻薄。好,我给你说。那时,她刚和益波多余离婚。益波多余知道吧?就是拿刀砍温庭君的那个,是公社书记呢,阿朵是他的童养媳。她和温庭君好了几年,多余一刀下去,差点把温庭君劈成两瓣,他再不敢要她了。那时候,我读完研,工作了,但想辞掉工作去英国继续读书。梅姐还在峡谷,听说我要出国,发疯了,不让我见女儿。我只好妥协。我每个周末从这里飞回峡谷,不愿回家,就总在沙龙里呆着。要命,沙龙里时刻都有阿朵。”
“我猜,她一定牵着你的手,要你跟她钻别人家的书房。”
“你怎么知道?鬼得很,是不是她告诉你的?她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拉着我的手,拉进书房里,关上门。其实她什么都没做,只是给我看手相而已。”
“后面这话像是老赵为她开脱时说的。看手相而已,哼!然后你就……”
他正色:“姑娘,不许你这样对我说话。”
“我没说什么。我如果告诉你,你不是第一个被她拉进书房的人,你会恨我。但是,毫无疑问,在别人的书房,你们就有了那种古老的关系,对不对?”
“是。但不是在苏默的书房,是在……”
“她能钻的书房还真不少。在哪儿都一样,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有她那民族的野性,是个自由的精灵,同时又是一个妩媚的妖精,她会让男人永远满足又永远不满足……”
“我说了,我不想听!”
“好好好,不和你说这些。你醉了吧?不会是又过敏吧?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不,不要你送,”我愤怒地嚷,“我不想让同事和邻居看见你!”
“看见我怎么啦?我送你回家嘛,能影响你的声誉?你瞧你,能走吗?能走我就不管你。可是你看你!”
我又醉了。吐过之后,几乎虚脱。
我住的小区,是民企和国企一起开发的,民企垫资。国企老总卷款跑路,藏到国外,没弄清楚政府政策和法律的民企老总陷入永远没有结果的官司,二期工程烂尾,小区里总是阴森森的。
我在阳台上待了一会,等那些去看往江里注自来水的人,他们的喧哗会减轻我的孤单。但是,他们好像再不会回来了,四周静寂,令人绝望。
半夜冻醒,好像回到了峡谷,空气里还有海岛的鱼腥味。光线细弱,孤独宁静。再看,暗蓝的朦胧里,父亲就坐在床侧,守护着我,手里似乎还拿着刚给我拭脸的毛巾,正是童年的情景。
“爸?”
“嗯?”
应该是我上小学时期,总是生病。接下来,父亲会说:“醒来了?姑娘?烧退了,不难受了吧?饿吗?想吃什么?”等我上中学时,父亲就离开人世了。
“我是金,不是你爸爸,傻姑娘!”
我吃惊地立刻坐起来:“你?”
“是我。”
“你怎么进来的?梅姐知道吗?”
“她不知道。她以为我还在岛上呢。”
“我不想卷入你的家事。我得给梅姐打电话!”
“别,深更半夜,你疯了?惟恐天下不乱?”
夜里的沉默,像梦一样。不过我格外清醒。
“花花公子,给我说点什么?你如此沉默,让我意外哦。”
“那,我还是给你说阿朵吧,说来话长,你要不要听?”
“你爱说就说。”
他拿走毛巾,又给我端来一杯热水,开始讲故事。
“我读完研后,分配到旅游局,几年就从办公室主任做到局长。但是,阿朵像一只扳手伸向铁轨,我被她完全扭转了。我和她的事引起轩然大波,梅姐还自杀过一次。”
“你好意思说!”
“我的婚姻,是梅姐设的局,我小瞧了房东女儿,她想改变农民身份,利用我这个傻知青。我不甘心。有了阿朵后,我有了希望,想摆脱梅姐的控制,和所爱的人结合。每周末我飞回峡谷,在阿朵那儿待到周一凌晨,赶六点的红眼航班回。那时机票比现在贵,我虽然是个局长,每月的工资也刚好够买八张机票。”
“情人是贪官的病因。”
“你不能这么说我,我没有小车,没有索贿受贿,连一张的士票都没在局里报过。”
“但你疯了!”
“是疯了!我不知道阿朵只是想利用我,从峡谷调来这里。”
“你和她如火如荼啊,怎么能说是利用?”
“还真是……她和梅姐的不同在于,梅姐是利用我之后爱上了我,她是和我有关系之后想利用我。我也不怕给你说一些难堪的事情。我把她安排在都市报,老总是我同学赵赵。她上班不到一周,在电梯里遇见赵赵,就去勾引他。她用肩膀去撞人家,说:赵总,他们都说我们俩是一对,你看我行不?赵赵很生气,说:你叫什么名字?明早十点到我办公室!结果,第二天她兴冲冲去见赵赵,赵赵说,即使是金的面子也不行,你马上走人!”
“这是个教训。”
“也是我的教训,只是我当时糊涂。赵赵当时就给我说:金,这个女孩很危险!但我还是离不开她。”
“你不用管女儿吗?”
“那时女儿还小,峡谷消费不高。梅姐到处调查和跟踪我,告我的状,从局里告到市里、省里。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最大的问题,作风等同于流氓。之前1983年严打,抢一顶帽子都会被判死刑的。所以,我被免职了。阿朵缠着我,跟我在一起。梅姐满城找我们,我们只好逃去海岛。海岛上管开发的主任,也是我的研究生同学,我请他帮忙,把阿朵安排在海岛报社,报社又给她分了一套海景大房。每晚我们一起和海岛开发商打麻将。”
“你们俩可快活了。”
“我已经快习惯你的刻薄了,姑娘。当时我这心里……”
“不再是欲火熊熊?”
“不是。真是打翻了五味瓶。因为,阿朵很快傍上那个开发商,叫我滚。”
“她叫你滚?”
“嗯。她不许我见她,破坏她和那秃头老板的关系,一看见我,就用苗话中最脏的话骂我,叫我滚。”
“你滚了吗?”
“有一次,我在秃头的别墅外面坐了一夜,她就是不出来。她说再有下次,就放秃头的狼狗出来咬我……”
“你还写诗吗?以前我在彗星诗社里读了很多你的诗。”
“以前写了很多,都是给阿朵的。”
“她不要你了,你还呆在岛上干什么?”
“傻姑娘,你以为想回来就可以回来?”
“你那么多当官的同学,可以帮你回来啊。”
“后来,失业的人越来越多,要找一个位置多难……我那些同学,嘿,别提他们,一个个,垄断国企,省级机关,哪里不是他们把持?但是,都异化了,忙吃忙喝忙女人,财富,权力,一个个战斗,战斗!那个,谁谁谁,新闻办的,被判了十七年。还有报业集团的那个,判无期。他们太贪了。现在,他俩在里面一起办监狱报呢。我啊,是既想念他们,又痛恨他们。”
“你在岛上做什么?”
“不做什么,喝酒,下棋,吹海风。”
6
轻的黑暗渐渐退却,重的现实即将横亘眼前。我眼见窗户渐渐亮起来,窗外楼房和树的轮廓,在浅蓝的黎明里显现出来。黑夜和宁静让金灵魂袒露,又一个白昼到来,他将回复什么德性?嬉皮?颓废?愤世嫉俗?归隐?
“其实,你没必要给我说这么多,你的故事。如果我不了解你,只凭我对你的感觉来揣想你……恐怕那会好一些,对你,对我。”
“但是,我就想对你,老老实实地,说出一切。”
“嗯。”
我很满意金的态度。那么,趁白昼还没有完全到来,我还可以再要求他……
“我希望你的诚实更彻底一些。说说哀哀,你总不能回避这个名字吧?”
“哀哀?”
他笑了。如果说阿朵是他生命中的灾难,哀哀应该是他旅途中的一顿佳肴。瞧,她的名字一出现在唇上,他的嘴角就在微笑中弯曲了。
“她是你的又一段婚外情吧?”
“没那么长。”他说。
“那是我当局长时的事情。哀哀从北方来,闯到我办公室,自荐要去我们的一个杂志做编辑。她是一个非常聪明,也非常有风情的女人。而且,那时候她还算苗条,挺有姿色。第一次见面,她就抓我的手肘,传递风情给我了。”
“她是想得到工作。”
“这是显然的。但仅仅是为工作,她不用这么过火。女人眼睛里的东西,男人最清楚。我第一次带她出差,就是想试探一下,果然,入住宾馆的当晚,她就摸到我房间来了。一个像鱼一样滑腻的女人,一个贪吃的女人!”
“她的火和阿朵的火,一样吗?”
“不一样。”
“你在犯男人都爱犯的错误?”
“我没说我犯错误,我没那么虚伪。”
唉,男人和女人的又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女人捂死不露的东西,男人总是乐于披露,尤其爱炫耀自己的猎艳经历。
“你继续说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哀哀那张女皇帝的面孔后面,是如何忍受欲火煎熬。
金由衷地赞叹:“那时候的哀哀,要多风情有多风情,白白的身条,滑腻腻的,给她一滴酒她就假装大醉,要多风情就有多风情!”
“风骚吧?”我忍不住叫起来,“你要见她吗?你真应该见见她,现在的她!”
我这样说是很恶毒的,因为,现在的哀哀,肥胖,做作,衣着怪诞,每每穿上紧身裤让别人目光难堪。她面如满月,乳垂至腰,仍没放弃装性饥渴、好男色的劲头,说话选词,扮知性女人的范,在各种饭局上谈论男人的野性和性感。如果有男人在场,她总会巧妙地用言语挑逗一下他们,假装无意地拍拍他们的腰、挽一下他们的臂。
如果哀哀只是咯咯呼唤公鸡的温柔母鸡,应该是件美好的事情,问题是,她不是。她对女下属,抑制不住地露出真面目,最爱玩狠打一耳光、再喂一颗糖的把戏。在她的统治下,我和另外一些人,小心翼翼地做事。
女人的直觉是可怕的。我相信,就是某种直觉让我发现,哀哀对同性的恨源于对异性的怨。饥渴的她,一有机会就挑逗那些尚可以风流的老男人,偶尔,也照着矫健的男下属温柔地咬一口。
我邪恶地问金:“她咬过你吗?”
“嘿嘿。”金笑。“过去我们都以为乡下原生态生育能力强的女人性欲最强,其实,城市里的文化女人更厉害!”
“我呸!藏起你那些从哀哀那儿讨教的经验吧!你这个爱情上的腐败分子!”
“爱情上的腐败分子……新鲜。我还要向你招供:有一段时间,我和哀哀,每天早上上班前,她都先溜来我的办公室。沙发,写字台,地板……”
“呸!狗男女!”
“姑娘你怎么骂人!”
“你们,太过分了,送两字给你:淫荡!”
“哀哀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她后来为什么要离开你?”
“火猛了就熄得快。再说,她在局里地位稳固了,房子分到手了。不单是稳固了,女人进入了理智之年,想当官又有机会了,她可以一夜之间就掘好坟墓,将之前的风流事掩盖起来。”
对于哀哀,我终于有了一个武器——那就是金。
偶尔,我假装无意,在她面前提到金。她微微一笑,毫无表示。我失望,准备收招,她却又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金啊?想起来了,风流倜傥的大才子啊,他和我曾经算是同事啊!”
“不只吧?”我笑
“嗯,他算是我的直接上司,我要经常向他汇报工作的,有知遇之恩。我告诉你这些干吗?”
又一次,某厅长来下属单位调研,当晚的饭局上,哀哀坐在厅长旁边,紧贴着他,还不时往他身上靠一靠。厅长估计心跳过速,加上酒的作用,很快脸孔通红。哀哀抱着厅长胳膊,命令我们挨个向厅长敬酒。到我举杯前往,她故意将我晾在一边,右手翘成兰花指,去捉厅长手里一支新烟卷。他很乐意将烟卷给她,又殷勤地为她重新点火。火光照亮哀哀干瘪的上唇,我突然看见,她丰腴的中原大脸不再白皙,有些发青,毛孔里密布粉底颗粒,眼角鱼尾纹纠结,索吻唇上一道道皱褶挤成堆,下垂的右边嘴角上,竟然有一条两厘米长的胡须!
小小黑须掠光拂影,暗地惊人。
是不是她精心经营的呢?装神的艺术家蓄长发,气功大师蓄胡须眉须,神秘生意人蓄鼻须耳须,风水先生蓄痣须……
想来想去,我认定,哀哀自己并不知道这根须毛的存在。她这个年纪,不借助老花镜,已经看不清眼前镜像,对一己之容,用的是记忆,凭的是心情,使的是习惯。
那么,有人知道这根胡须的存在吗?或许她丈夫也老花,并且从不近身?或许冷漠的他注意到了,懒得告诉她?
厅长秘书为讨领导高兴,不断称赞哀哀资深的美丽和优雅,厅长乐于游戏,笑眯眯地红酒一杯接一杯。
那根胡须令哀哀看起来像上年纪的鲶鱼,孤独又沧桑。岁月无情,鲶鱼它本来是有四对胡须的啊,其他七根呢?
短暂的午休时间,我做了个梦,梦见哀哀用肥硕的鱼尾,拍打开那些往江里注自来水并撒漂白粉的人群,来到我面前。看到我惊懗的样子,她笑了。
我知道,会行走的鱼和会飞的猫,会笑的鸟和会说话的狐狸,早就在这个城市里出现了!
但我还是很惊恐,因为它是哀哀。
我越恐怖,哀哀越温和。她对我说,鱼类的胡须,既不是年龄的标志,也不是性别的特征。鱼的胡须,是不分雌雄老幼的。它仅仅是触觉器官。“我们长胡须,是因为我们属于视力不太好的底层鱼类,依靠触须在水底寻找并选择食物。胡须还能帮助我们感觉到猎物放出的微弱电流。我偶尔也会产生电流的啊,不过不会用在你身上。”
哀哀刚说完,另一条鱼,一条英俊的大鱼——我知道他是金,他凑上来说:“你大概没有见过鲟鱼,江里本来是有的,如今被那些追求GDP的人瞎折腾,已经没有了,只有和餐馆勾结的鱼贩子们还囤养着。鲟鱼从来都不用眼睛去觅食,只在浑浊的水里搅动胡须。我曾经就想做一只鲟鱼,但是,它那对小眼睛我不喜欢,而且,我也不喜欢用嘴唇去撬动水底的污泥,尽管人们一再宣传说污泥里有城市的传说、有大人物们的体垢……”
我急忙对金说:“你不要和她在一起,她玩弄很多男人!”
金笑笑,猛一摆尾,朝出海口的方向,游走了。
鱼会笑吗?我看到过猫笑,一只草灰色的小母猫,蹲在我上班经过的路边,在等谁。我问它在等谁,它漂亮的大眼睛望着我,隐隐约约地笑了。但我没看见过鱼的笑容,它们眼神发直,从来不与人对视。即使离开了水,被蒸熟了摆上餐桌,它们依然目中无人。
奇怪,做完这个梦后,我对哀哀的戒备之心少了许多。每天上班听她的指令和训诫,瞥一眼她扑过粉的大脸,那根长胡须偶尔在粉底过厚时现形,我也少了许多难堪,能够迎接她的打量,不用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金仍然不时来找我,满身鱼腥味。
“我要看住你,别让你被这城里的臭男人骗了。”他说。我们去大排档吃海鲜,吃完,他买啤酒,回到我屋,坐在沙发里继续喝。酒瘾控制了他的喉咙和表情,他皮肤发亮,眼神散光。
我想尽办法赶他。“你马上走,回家!我不想让人误会我是你小三!”
“你思想太复杂了,姑娘。你就把我当你叔叔吧,瞧我一大把年纪,又刚从海岛回来,你就忍心赶我?我不走了,就在你的地板上睡。阳台上也行。”
“你耍赖?那我给梅姐打电话,叫她来!”
这一招吓坏了他。“我走我走。”他费力地站起来,又坐下。“你让我缓缓酒劲,有力气走了我就走了。”
我将厅门打开,门外吹来的热风直接喷到他脸上。然后我进卧房,锁上门。怕他肇事,我一直睡不踏实。半夜,听不到任何动静,我悄悄打开卧房门,看客厅里,空空的。他走了。
上班时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底气十足的女人声音。
“我是,你说。”我小心地应答。
“我是梅姐,想必你应该知道。”对方开始说峡谷发言。
“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尽量少说话。
“你真老实。是这样,有天晚上,金喝醉了,一直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提到你的名字。我就在他手机里翻,翻到你的电话。”
我听出她没什么恶意,悬着的心放下来。“梅姐,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的吗?”
“没什么。他很久很久没回家了,想见女儿,也是去女儿的大学,就是不回家。我不晓得他到底在哪里?你晓不晓得呢?”
“不晓得。”我害怕惹麻烦,胆怯地回绝了她,挂掉了电话。
金如果不回家,会去什么地方呢?
有一个同样来自峡谷的人说,在江边的石椅子上看到一个人,很像他,整夜坐在那里,榕树的气根就在他头上飘。
他会在那儿过夜的,我相信。
7
又是周末。
城里的人们从周一开始抗议,“反对核污染 还我绿色家园”。他们将红色的横幅挂在市政府前的广场上。到周五,还是没有得到政府是否取消核原料项目的确切消息。黄昏开始,人群逐渐聚集在大江的出海口处,那儿有一艘罕见的大船,可以载他们离开。
我爬到一座花岗岩山头上,看他们面无表情地排队上船,迈着石头一般沉的步子整齐踏上甲板,离去。全世界只剩下花岗岩和海水。
我受不了那种冰冷和寂寞,回小屋。小屋里充满了紫玫瑰色的空气,空虚得像城外无边无际的夜色。
我又开始听那张CD,那个从峡谷录来的萨克斯风音乐。
金曾经叫我不要再听,因为每次我都会在萨克斯风中泪流满面。
我大概是凌晨才入睡的。第二天上午醒来时,已经嗅到邻居做周末午饭的香味。
电话响,是个颇有控制的陌生女声:“我是阿朵。”
我听到了她普通话里带的少数民族口音。
“阿朵?你在哪里?峡谷?海岛?”
阿朵改用峡谷方言——那更接近她的民族语言:“我就在城里,离你不远。”
“你来了这里?来我家玩吧,我住在……”
她打断我:“你家,我就不去了。我在峡谷办事处的饭店,想请你吃饭,你一定要来啊。你现在就来,必须来,有你熟人呢。”阿朵在挂掉电话之前咯咯笑了一阵,笑声里有我琢磨不出的意味。
我从来都不愿见陌生人的,这些年,从峡谷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全是陌生人。“我熟人?我没什么熟人。谁啊?你说是谁?”
阿朵不许我犹豫:“来就知道了,赶快来,阿朵的包间!”
我推开阿朵的包间,看见的是金。阿朵看我一眼,立刻将头偎在他怀里。
我一惊。金早说过,自从阿朵傍上开发商,他已经无法靠近她了。
阿朵抬头,伸出细瘦的手臂将金的脖子死死勾住,眼睛贼亮地望我。虽然在海岛生活多年,阿朵并没有漂白,还和在峡谷时一样皮肤黝黑,不漂亮,但娇小玲珑,很像画报上那些芭堤雅海滩的泰国女孩。
我望着他们:“什么意思啊?表演给谁看啊?”
金很尴尬。看来,他曾试图阻止我出现,但我还是很快出现了。
“你们在一起啊?”
阿朵这才开口,声音像唱歌:“我们周四就一起坐船过来了,到现在,你算算,三天了吧?我们三天三夜都在床上,现在刚刚下床呢。”阿朵说着,撇开金,站到旁边一张桌子上,手舞足蹈。“一点也不会累,我已经跳了三天三夜,我现在的心情喝汽水也会醉,完全都不会疲倦,我还要再跳三天三夜,我现在的心情轻得好像可以飞……”
金说:“阿朵,你别这样,别伤害她。”
“伤害她?”阿朵做出跌倒的慢动作,从桌子上刚好跌落到金的腿上。“难道不是事实吗?我们难道不是刚下床的吗?”
我陡然明白阿朵约我见面的目的。
我站起来。“阿朵,你完全没必要,我和金并没有你和他的那种关系。对不起,不奉陪了。”
“喝一杯,吃点东西再走。”金伸手想拉我。他已经喝了很多,脸发红了。我面前满满的一杯啤酒,是他刚倒上的。
我端起那杯酒,迅速而用力,泼到他的脸上。
我推倒椅子,迈出包间。一个小服务员吓得往外跑,用峡谷方言大喊:“打起来了啊!一男两女,打起来了啊!”
我回到小屋,睡了一觉。
傍晚时分,金打电话,我看见是他的号码,摁掉了。他又打,我又摁掉,他还打。
“什么事?”我的声音又冷又硬。
他的声音却很微弱:“秃头老板的人把阿朵接走了。”
“关我什么事?”
“好姑娘,你来,看看我……”
我毫不犹豫:“去死吧!”
后来,我稍有不安,一直想,他的声音怎么那么虚弱?就像血液流尽了一样。
我安慰自己:他是喝高了。
黎明,我接到梅姐电话,她的声音低沉喑哑:“他们,可能会,去你那里,了解一点情况……”
“谁?什么事?”
我听到梅姐的哽咽,她挂了电话。
随后,来了两个警察,反复问我和金的关系,问我们交往的过程,以及周末在峡谷办事处争吵的所有细节,然后让我在笔录上签名、盖指印。
我用纸巾使劲擦手指上的红印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冷冷地说:“他死了!”
“谁死了?金吗?是不是搞错了?他怎么会死?”
我不信,打金的电话,通了但被摁掉了。我再打,还是被摁掉,或者不接。我发短信,没回复。
金消失了。
他当然不是和那些花岗岩面孔的人一起坐大船离开的。他应该是像特殊的气流,涡旋着,隐藏在更大的气流中。
很长时间,海水的咸味和江水的腥味,在他曾经牵着我的手走过的街道上弥漫。
再后来,已经是省级干部的红鼻子赵出国考察,从这个城市出海。他给我打电话,说看见金了!我知道红鼻子赵是刻意表现亲民,金的生死,和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他毫毛不剩的铮亮的光头,红光满面的样子,在冷气十足的公务舱里该是多么醒目。白色耳机线从手机牵到下巴,耳塞塞在耳孔里,他简短地讲完电话,刷刷屏,关机。
而另一个来自峡谷的人,也在一个Q群里说及诗人金,金每个周末都会出现在这个城市里,看女儿,然后爬城里最高的一座山,过一夜然后回海岛。
为了证实,我去城市东部的大学城,找金的女儿。
金的女儿很美,而且非常健康,遗传了他的样貌,像法国新古典主义绘画中的少女。她不矜持,但也不热情,只说大假期才回家,小假期和周末都在学校里,不了解父母情况。她不愿意透露关于金的任何信息。
梅姐曾经给我打电话,想见面。但见面时间前一天,她又来电话,说了些失眠头痛等等之类的更年期症状,取消了约定。
几年过去了。
时光无情,哀哀老了,对我的态度柔软了许多,甚至想重修我们之间的关系:她穿一件暗褐色的百衲刺绣上衣,过来要我欣赏,说是去峡谷旅游时在少数民族地区觅得,赞不绝口。我几乎无话可说。
哀哀退休前,组织大家去海岛度假。大旅游车临近海岛之前,哀哀诚恳地问我:“有没有金的电话啊?”
“有啊。”
“给他打个电话吧,看他在哪里啊。”
哀哀的确渴望见到金。我要不要告诉她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呢?
我犹豫着翻看手机的电话簿,金的电话一直留着,我没有删掉。
我不想揣摩在哀哀的心里,回忆她和金之间的疯狂往事,在大车驶行中,在海水深处掀起了什么样的波澜。在这一刻,作为女人,我对哀哀满怀怜惜。
在哀哀的一再催促下,我拨金的电话。
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号码。我拨通了,并且立刻听到金欣喜万分的声音:“姑娘啊?很久没听见你的声音了,你好不好?”
我的心跳得太快,几乎浑身发颤。我大声说:“你活着?你在哪里啊?我们来海岛了,我和哀哀,我们全部人都来了……”
他的欣喜立刻变得犹疑:“你们来海岛啊?知不知道,你们那么多人过来,人家当地人只会感到压力和负担……”
“我们不是来拉赞助的,也不要他们接待,我们是自己掏钱来开会,其实就是度假来的。”
“开什么会,就是消耗公款,糟蹋纳税人的钱,你们这些人!”
金的声音变得十分冷淡:“我正在下棋,等会打给你。”
电话挂了。我再打,他关机了。
晚上,金终于拨了我的电话。我真害怕这电话又断了。
“姑娘——”他是准备好好和我聊聊的。伴随他的话音,我听见阵阵海风的声音。不知道他在哪一片海滩上。“姑娘,哀哀在你旁边是吧?”
“没有,她是领导,住单间。我一个人,同屋的出去了。你不是鬼吧?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别,我离你住的酒店很远,在海岛南端,没有月亮,天很黑,漫天星斗。我刚喝了酒,一个人跑来这里吹吹风。如果哀哀和你一起,我就不想说什么了。”
“为什么啊,你们不想重温……”
“别乱说,姑娘,过去的事情,爱也好,情也好,和那个时代一起,过去了!”
“哀哀很想念你,她都快不顾一切了。”
“女人上了年纪就变好了,哀哀是个好女人。”
金对哀哀的赞美又激起我的恶意:“你肯定没见过她的鲶鱼胡须吧?”
“什么胡须?”
“鲶鱼胡须。你真该来看看她,你的鲶鱼女人!”
“姑娘……”
我缓缓劲:“对不起,其实,我不该这样说她,我太小心眼了。你真的不想见见她吗?”
“不想,一点都不想。”
“你真的再不想回城里了吗?”
“这个城市,我太熟悉了。当年我考到这个城市读研的时候,那个CBD商圈还是一片菜地。如今,人人都想钱想得发疯,不知道他们会疯到什么时候。我在这里很好啊,孤岛上。听说要搞开发,建别墅,那会很不妙。不过,只要这里安宁一天,我就享受一天吧。”
“阿朵呢?她和你一起在海岛吧?”
“也不用提她,她有她的生活。”
“她如今是秃头岛主夫人了吧?”
“姑娘,不说别人,就说我们自己,好吗?你不知道,我曾经是多么心痛你,多么爱你!”
“爱?呵呵,你说你爱我?一个男人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女人?哀哀,阿朵,她们都把你烧成灰烬了,你还能爱?”
“你这么说,我很难过……”
我哭起来。“可是,你为什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啊?比海水退潮还快!我一直相信他们的话,以为你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样,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和梅姐的婚姻,还存在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说你爱我,我就要问。”
“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我难道没有爱的权利吗?我还是一张白纸呢,一尘不染的白纸。我一直想冒险,你却无形中一直约束着我。你凭什么呀?”
“不凭什么,我就是想保护你,因为这些人太脏了,我怕他们污染了你。”
“那么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哦。知道我比你大多少啊?”
“你没到一百岁吧?”
“当然,还只有杨振宁一半大。”
“就是嘛。”
“可是,姑娘,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原来你是逃避。用得着演那么大的戏吗?又是警察,又是梅姐……”
“不是演戏,我身上半尺长的刀疤有好几条,像鱿鱼须。大家都以为我被那些人捅死了。我的确死了,120急救车都放弃了抢救。我是在殡仪馆活过来的。”
“天哪!是阿朵的那个秃头老板干的吗?”
“是谁干的已经不重要了。不说了,姑娘。无论如何,我都是最爱你的,你要相信。”
我所有的矜持全部崩溃,大声哭喊:“我们,我们没有机会了吗?来不及了吗?你说呀!说呀!”
“我不说了,好姑娘,你好好的,别随便嫁,要嫁就嫁个好人。我不好,真的不好。”
“你像我的亲人,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不会的,姑娘,时间会改变一切。再说,你以为你可以拯救我啊?算了吧,我们的时代过去了,物质和欲望铺天盖地,这个时代,大家都在拉着手下坠,谁也拯救不了谁。读书人已经被人看不起了。你还是要读书,彗星诗社的人都还在坚持,你也要坚持。我堕落了,人人都责怪我有大把赚钱的机会却不去赚钱,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整天喝酒、下棋。人生就剩这点乐事了。你尽管骂我蔑视我背弃我,像她们一样。算了吧,你还是个小姑娘,永远是我心里的小姑娘。不说了,我手机没电了,得回去充电。”
我等了大约二十分钟,估计他已经开车回到宿舍,手机接上电源了,又打过去。
“喂?”
是一个陌生、稚嫩的女声。
“金在吗?我找他。”
“你是谁啊?你找他什么事啊?”
小女孩的声音,十分戒备,峡谷口音,是刚到海岛打工的吧?
我说出了我的名字。
小女孩突然很不友好:“是你啊?你不要再给他打电话!”
“你是谁?80后还是90后?为什么不准我给他打电话?”
她没回答。我听见电话那边,他们开始争夺电话。他在哄她(我多么熟悉这种慈祥、充满怜爱的口吻):“宝贝你不要捣乱,让我接电话,她就是一老朋友。”小女孩说:“我就不准你接她的电话,不准你老想着她,不准你找她!”
一阵杂乱的声音之后,电话关机了。我猜是摔掉了电池。
我一直等到零点。
零点,万物更新的时辰!闭上眼睛,海岛仿佛已经在黑暗里消失,海水漫过我们,漫过所有时光,填满我们身体中灵魂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空洞。
我继续打金的电话,相信他一定会重新开机。
电话接通,但马上被挂掉了。随后,一条短信发到我手机上:“他是我男人,不许你再找他!”
海水侵蚀的夜晚,再也不会有结实的好梦。就算我没有认为他一文不值,也没用。他不需要拯救,不再要如火如荼的爱,他要的是历史的空白,心境的无尘,远离喧嚣的归隐,最后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礁石,被时光遗忘。
整夜,我眼前总是出现粉红的鱿鱼须在摆动,那是他身上的刀伤。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很多蜕变了,他为什么偏偏与众人的追求背道而驰呢?
我整夜伫立在酒店宽阔的阳台上,望黑暗的海水,听潮汐阵阵叹息。大海在夜里涨潮,海岛离大陆越来越远,一直退向大海的边缘、黑暗的深处,退到另一个宇宙。
想狠狠地痛骂一句:“你这个身体上的腐败分子!”
没机会,那边永远关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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