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中原,平时看去性格可能懦弱的女人,一旦遇到事情,却会瞬间性情大变,做出令人感奋的举动,让我记忆至今。
被烧过的爱情
天黑下来。抑或是冬至了,村中十字街口要在往日,汇拢于老槐树下,天南地北、鬼神怪兽、插科打诨的老老少少,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喧嚣嘈杂声往往至子夜时分,而现在却人影廖无,一派清冷。
火苗就是在这当儿从老槐树下蹿起来的,借着北风被吹得火星四溅。
“你走吧,权当你死了;再回来这家门,你早脱生成了鬼……”哭声充满愤慨和憎恨,从火堆旁向远处传去。
其实在家乡,这是种仪式:亡人出殡当晚,在自家门口烧一堆火,传说借助亡灵对火的恐惧,驱逐其远离家门,永不回还。
是贾奶奶在哭。
贾奶奶是我家远邻,她不过才四十岁出头,我是在按着辈分叫。贾奶奶家的大门正对着十字街口。
贾奶奶哭她女儿玉青竟跟生产队长私定婚约,诅咒她去变作有家难还的死鬼。
还在年头春意正浓的时候,一天收工回来,玉青面带羞涩,轻着声对贾奶奶说:“妈,我相中了春生了,他娘正合计着来咱家下聘礼提亲……”
“咋,这事儿真的?”顿时,贾奶奶目瞪口呆。
“真的,我思前想后好久了,还是寻春生最踏实可靠。”玉青挥挥手里正绣着花的鞋垫说。她已经偷偷绣给春生四五双了。
早些时候贾奶奶就曾耳有所闻,街坊间隐约传说玉青和生产队长春生私下里好上了。而她却丁点儿不信,一则春生年大玉青十二三岁,往40岁上数了;二则春生辈分高,照理玉青该叫他爷爷,而且,他俩虽不同家族,却同姓;三则春生父亲去世早,他娘年近七十,他独子单传,孤儿寡母,家里不免清冷和清贫。她想,玉青是不会相中春生的,所以这事她没放在心上。
“你说能成吗?那春生老、丑、瘦,你犯贱哪,鲜花往那牛粪上插!”贾奶奶将手中的菜刀啪地甩到案板上。
“他就是能干、人好,我相中了。”玉青似铁了心。
“这好那好,四十边上的人了,硬找不上媳妇,媒婆也没去提过亲。哪点招人喜欢了?”贾奶奶手指玉青鼻头,直瞪着眼问。
“想找他的人多了,春生他不愿委屈自己……”
“你要找他,就别认我这娘,从此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贾奶奶把玉青推出屋门外。
玉青和春生央求媒婆去向贾奶奶说和,她概不见面。走投无路,玉青先是住到同学家,日子久了,她索性陪着春生妈住在他家堂屋,而春生则独个儿住东厢房。贾奶奶也好几次手拎木棒,寻衅春生家,说要打断玉青的腿,皆被众乡亲拦了回来。
“你这不是倒逼着玉青和春生赶紧成亲吗?”有街坊劝贾奶奶说。
“她活该,我也活该!”贾奶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决绝的口气。
季节,人总是拽不住它的,吹落雪花的北风让人生出莫名的焦躁和悲愤心绪。烧过那堆火,贾奶奶就病倒了,在临近过年的时候。闺女跑到隔壁人家,相距不过一箭之地,却恩去怨结不得相见;儿子正上初中,聪明劲儿尽用在贪玩上,闹出的乱子令她应接不暇;更叫她难以忍受的是丈夫, 他每年这时都会从山西煤矿上回来,这回却早早捎信说矿上回家过年人太多,人手紧不准他总是逢年过节休假。她目赤嗓涩,唇边凸起一圈儿燎泡,从未有过的高烧,终使她躺倒床上。
“姐,妈病了,好几天都不吃东西!”她弟弟跑到春生家,透着粗气。
玉青大惊失色,几次回家被拒之门外,她想拖上段日子,她妈总会谅解的。
“妈——”玉青扑向床头,撕心裂肺。春生拎着罐绿豆汤,端立在侧,悲怜神色里闪过一丝惶恐。
头朝里曲体而卧的贾奶奶,闻声转过身子时脸上已满是泪珠。她缓缓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拉过玉青,嘴唇努了努,却终是没发出声来。
装阳光于摇篮
阳光也是可以被装进摇篮的。一位智者说。
“哇啊,哇啊——”婴儿的响亮啼哭从我家西厢房传出,在夜色里透过窗棂。1979年仲秋刚过,侄儿降生了。适才在堂屋踱着急步的父亲,赶紧点燃三炷香,向摆在八仙桌上的观音瓷像虔诚地拜了拜,插进香炉。他舒了口长气,跌坐进罗圈椅里,眼角似乎挂了颗泪。
“恭喜你啊,得孙子啦!”俄尔,梅娘掀帘进屋,满脸喜气地对着父亲说。母亲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她用来接生的器械包。
“该谢您啊,嫂子,孙儿他姑也是你接生的呢!”父亲忙起身相迎。
14年前,我的妹妹降生,就看见梅娘挎只小包被父亲急匆匆引进家里来。那年我5岁,开始模模糊糊记得些事情。
“嫂子,几块钱,您接着,辛苦半天了。”
“不中,不中,千万不能!那年接生你妮我要啥了?可别叫我破规矩。”
“现时生活好些了嘛,您也要吃喝穿戴嘛。”
“有你哥他们养着我。我喝口水就回,让大妹子送送我。”梅娘坚辞不收。
夜色尚浅,几只未眠的知了,拖着尖厉的嗓音,把夜鸣叫得更是空寂。身披夜幕,梅娘一瘸一拐,脚步尤显艰难。
这斜仄的身影,我早熟悉了。
我们两家同姓不同族,出了五服的本家。曾听母亲说起过梅娘。梅娘娘家在我们北邻村侯庄,但她姓杨不姓侯,唤作杨梅。
我们西邻村张庄也有过这么位接生婆,村上老人们叫她裴嫂。
那年,杨梅16岁,还没嫁到我们村。她弟弟降生,老来得子的父亲,一早就把裴嫂接到了家里。大概梅娘她妈已到了不饶人的年岁,折腾整整一晚,还在床上痛苦挣扎,呼天喊地。耳闻母亲从高到低、从强到弱、从撕心裂肺到奄奄一息的艰难呻吟,看着裴嫂满脸汗滴,举手无措,急急切切里外屋进进出出的焦虑神情,听着父亲顿足抚胸、抓耳挠腮的长吁短叹,她紧咬牙关默默无语,心底却在一遍遍祈愿,千万再别出啥事,让妈妈顺顺当当生下弟弟或妹妹吧!
她的弟弟最终平安降生,而她母亲几近昏死过去,这一幕令她刻骨铭心。
裴嫂就着油饼只喝了碗鸡蛋汤,便收拾包袱要走了。
“你教我吧,我想跟你学。”裴嫂正要迈过门槛,杨梅扯着她的胳膊恳切地说。
“这?”裴嫂疑惑地望着她,“干这行吃苦不说,有时遇到难产,像你妈今天这样,出了人命怕是说不清啊,麻烦那就大了!”裴嫂劝她。
“那,这行总得有人干吧,您也快到岁数了不是?”裴嫂60多岁,有时是显出了力不从心。
“孩子有这心,你就收她为徒吧。”她父亲或是被她的气魄所感染。
杨梅纤细的身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故乡原野的阡陌小道上。两年后,若非难产,裴嫂便不再亲自上门,杨梅渐渐为十里八庄乡亲们所知。并且,她依然承袭着裴嫂的秉性,不吃请亦不收取财物。
“有个名声,我就称心了。”若干年后她说。
再过两年,杨梅嫁给我本家伯,打我记事起,母亲便让我们叫她梅娘。
梅娘的腿,是在接生我妹妹后不久摔断的。
那是个夏日,傍晚,梅娘正坐在院中葡萄架下纳凉,张庄的张贵仁急促地敲门,说他媳妇肚子说疼就疼,人已躺上床,怕是快要生了。
梅娘忙穿上长衫,拎起产包就走。惨剧发生在回来的路上,我们两村间隔着条潴龙河,一段河堤成为往来的必经之路。天彻底黑下来,西北天边开始打起道道闪电,梅娘由张贵仁护送,他打着不甚亮的手电筒。他俩刚迈上河堤,雷声就在头顶上突然炸响,狂风夹着粗硕的雨线訇然而至,梅娘举伞欲撑,未来得及打开,脚下一个趔趄,滚落堤下。
故乡曾有“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然而百天之后,梅娘的腿却仍未痊愈。人们开始不安起来,她家小院里前来探望的乡亲们络绎不绝。
“以后谁家再请你,就让他们拉架子车来,你坐车去。”大伯宽慰梅娘。
“那可不中,看人家累得吭哧吭哧,我就恁心安理得?我哪承受得起。”梅娘说她尚不至于一步路都走不得。
“那就用自行车驮,这总行吧?”大伯又说。
“你这话倒提醒我,咱要不先买辆自行车?来的人会骑就载上我走,不会,我就走路,慢些呗。”
大伯原本亦宽厚之人,梅娘既然这样说,他没不依允的道理,于是,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便被大伯买了来。
装阳光于摇篮,梅娘虽已故去,而她的一生该会有无数的人们在怀念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