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上班,我都要经过一条很深的巷子。
这条巷子地处河源市的西郊。不知它究竟开辟于何时,也不知为什么没有命名,更不知缘何而开。也许,它原本就不属于都市,只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自从我租住到这里,它就是这个样子。十几年间,别的地方都拆了又盖,盖了又拆,唯独这里“春风不度”。所以说,这里是河源市最有名的平民窟。
这条巷子是南北走向的,路面很窄,充其量也就四米来宽。偶尔有出租车进来的话,那也是掉不了头的。从南而入的出租车,要么从北头开出去,要么从原路倒回去。巷子的西侧是一排沿街的筒子楼,东侧是一道与马路基本平行的山梁。山梁的中段有一部分山体向东凹了进去,而就在这个凹进去的山湾里,住着一户人家。我租住的是筒子楼的一楼,正好和这户人家面对面。
这家的房子是砖木结构的农用平房,看上去像是九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它的院子并不大,院墙的墙体上布满了蓝底白字的移动公司广告。除了墙根和墙顶,基本看不出墙体的本色。院墙的根脚是砂浆及片石砌成的,墙身是用砂浆和红砖砌筑的。墙顶的外缘从两侧微微地凸出来,一层比一层内收一些,总共三层。顶层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砂浆,上面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玻璃碎片。这些碎片尖尖的,朝天而立,像是为了防盗而特意布设的。
每天早上,我都要乘坐公交车、从河源市的最西头跑到最东头去上班。出门时,我总会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在那里扫院子。这个妇女大约四十来岁,年龄和我相仿。她看上去并不怎么漂亮,但很白净,也不显老。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我在这座筒子楼里住了十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个女人的家人。我也没见过她买菜,更没见过她和别人交流。我每次从她的门前经过时,她都会用友善的目光扫我一眼。而我呢,也会偏着脑袋注视一下院子里的她。而到了晚上,我常常会坐在窗前写作。夏日的傍晚,我总会偷眼平视过去,我隔窗看见她独自坐在院子里乘凉。一个周末,我竟然看见她在抽烟。看见她抽烟,我真有些吃惊。凭直觉,我感到这个女人非同一般。因为在我看来,但凡抽烟的女人,大多有一番特殊的经历。
七月的一天早上,还没出门,我就感到今天的天气很毒,便准备将长裤换成短裤。在换短裤的时候,我隔窗看见她开始扫院子了,便匆匆出了筒子楼。
说来也怪,等我来到街上的时候,平日里从不出门的她却立在院门口了。只见她的上身靠在铁门的门框上,她的左手握着一把破旧的扫把,右手夹着一支香烟。见我出来,她依旧露出友善的目光,我也报以微笑。因为有些迟了,我便加紧步伐朝公交车站而去。我疾行在马路西边的筒子楼前,她斜依在马路东侧的大门上。但就在我俩即将错开南北位置的时候,她说话了。她说:喂,先生,有火吗?借用一下。
我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她手里的香烟根本就没点着。我摸了一下裤兜,原来我将打火机落在长裤兜里了。我说:你等一下,我回头去取。说完,没等她说话,我便飞快地跑进了筒子楼。
我取了打火机,便跨过马路,准备为她点烟,她却执意要自己点,我只好将打火机递给了她。她点完烟,很感激地说声:谢谢!我的烟不好,你要不要抽一支?
我说:不抽了,我还要赶路。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便欲将打火机还与我。我见状,犹豫一下说:你没火,打火机就留给你吧!这里不好买,我办公室还有。
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但没走几步,我就开始后悔了。我想:我是不是太没礼貌了?我的态度是不是有些生硬?
临近车站,我回头一望,见她依然站在巷子深处朝我这边张望。她的左手依旧握着那把扫帚,而右手上的香烟已经燃去了大半截,指尖的轻烟袅袅升起,好像她冬日里呼出的一团水汽。
上车后,因为人多,她再也没能进入我的视线。
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我见她一反常态地坐在大门口。原来她搬了一把凳子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给我还打火机。
我听说后,不屑地说:不要紧的,就一个打火机,不至于你这样吧!
她闻言,浅笑一下,笑容中露出一丝不易发觉的酸楚。她说:我从来不占他人的便宜!
我愕然了,这也算占便宜吗?
(二)
第二天,我依旧按部就班地上班。我准时出门,她按时扫院子。
来到街上,我本想尽快离开,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我朝对面的大门里望了一眼,她的目光也从院门里射过来。四目对视后,她弯曲的身子便直立了起来。我隔墙说声:早上好!她也回应我一声:早上好!
问候过后,我的脚步便完全停了下来。我不知该走向她呢,还是该走向车站。她见我有些犹豫和尴尬,便主动说:如果不耽误你时间的话,不妨进来坐坐。
我矜持一下,故作大方地说:好吧。
于是,我信步来到了她的院子里。她的院内是水泥硬化的地面,也很干净。我有些纳闷,如此干净的地面,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她并没邀请我进屋,只是放下手中的扫帚便去拿香烟。我忙说:来,抽我的吧。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一天只抽三支烟,早、中、晚各抽一支。我早上已经抽过了。
我一听,又感到尴尬了。
我环视一眼院内,只见北边是房子,南边是菜地。主房一共有五间,厢房则有两间。但无论是主房,还是厢房,房檐和门面都有些破旧。主房的屋檐下有一窝燕巢。燕巢下方悬挂着一块硬纸板,看来是用于承接鸟粪的。南面的菜地是用砖墙围起来的。墙身是用红砖套构的菱形图案,图案的空档是通透的。墙顶是用水泥砂浆抹的面,墙体只有二尺来高,人坐在上面正好合适。菜地里种植着茄子、辣子、西红柿、豆角、丝瓜等作物,果实丰盈。靠山角的一侧则栽种着两棵苹果树和一棵枣树,树下是一条通向厕所的小路。路面是用红砖铺就的。
看得出,这是一个很懂得规划的人家。院内的一切陈设,都显得井井有条。我估计,院里所产的蔬菜,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了,难怪我没见过她买菜。这种庭院经济,正是八、九十年代当地政府所推广的。
我觉得有些别扭,便无话找话:你贵姓?家里怎么就你一个人?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说:就是,我一个人。
接下来,她问我:你在哪里高就?
我说:我只是一个打工仔,在华丰文化推广有限公司上班。
那你也是一个人?她好奇地问。
我说:是的,我老家在白银一个叫三川口的地方。
她大概没听说过“三川口”这个地名,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我这个人,本来就不善于与女性沟通,加之她有所顾忌,我便想尽快离开。我说:时间差不多了,你赶快扫地吧,我得上班去了。
她说:既然你来过了,我就不能再扫地了。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客人走后,扫地是不吉利的。
我闻言,觉得她还蛮有人情味的。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过于在乎她,更不会对她动什么心思。尽管我是一个常年在外的单身男人。
晚上回来的时候,我见她家的院门紧闭着。我不知她是出去了,还是窝在家里。到了晚上,我伏在案头写作,她家的门依旧没开,院子里也没有光亮。我不时地望望窗外,但对面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午夜过后,我见窗外有车灯射来,巷子里的寂静顿时被打破了。“嘭”的一声之后,出租车倒回去了。而她家的铁门,叮叮咣咣地被打开了。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铁门。
(三)
次日恰逢周末,和往常一样,我睡了个自然醒,才起来准备上街吃饭。
出门后,我见她家的院门敞开着,院里停着一辆没有牌照的五羊125摩托车。这是十几年间,我第一次见有人光临她家。根据摩托车的车型,我判断,光临她家的一定是位男性。
果不其然,等我吃了饭回来的时候,远远地,我就见她在门口送客人。我看到他们时,那个女人站在路边,而男人骑在车上。只见他头戴头盔,双手握着车把,他的一只脚搭在脚蹬子上,另一只脚点在地上。而他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并没有熄火。看样子,他是从院里骑车出来,又停在街上和女人告别。但我判断,他可能马上就要起步了。于是,我加紧了前行的步伐。但还没等我走到近前,那个男人的摩托车就已经启动了。他骑着摩托车,朝南而来。在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并没看清他的模样,只感到他是一个英俊高大、锋芒外露的男人。
显然,女人也看见了我,她并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站在门口向南张望。我不知道她是在等我呢,还是依然在送她的客人。渐渐地,我们之间越来越近。我走到她的正对面,停下脚步问道:有朋友来看你了?
她开心地一笑,接着说:是一个同学,他前天刚从外地赶回来。
我一听,马上联想起昨晚的事,便半开玩笑地说:那昨晚,也是和他在一起?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的,他和我有着同样的经历。
我想进一步了解事情的真相,便引导她说:看来,你们各自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可这个聪明的女人,她就是不上当。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对于过去那些伤心的事,不提也罢!
我闻言,炽热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跌到了冰点。
原来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我在猜想:她莫非是被人抛弃了?是,一定是!
这时,我觉得有必要亮明自己的身份。不然的话,她还会拒绝我的。于是,我说:我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或者说是一位作家吧。不知你能不能为我提供一些创作素材?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你有烟吗?
我一听,忙递上自己的中华烟。在看到烟盒的那一瞬,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惊异的目光。其实,这盒烟并不是我自己买的,而是老板送我的。
我为她点上烟,问道:你不是一天只抽三支烟吗?难道今天早上还没抽?
她苦笑一下,有点懊悔地说: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戒烟了。因为我不想把自己留给他的美好印象给抹杀了。可你刚才的话,又使我想抽了。
我闻言,顿觉有些不好意思了,便主动说:真对不起!
她叼着烟说:没关系,你是不受指责的。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原来是老板要我去加班赶一篇通讯。
我们就这样分别了。临别时,她说:如果你真需要的话,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一切的。我不怕你笑话!
我满意地点点头。原来封闭的心灵大门是可以打开的,爱情可以改变一个人。
晚上,我很晚才回来。我回来时,她家的灯还亮着,屋里有男人的笑声。
星期天,我依旧睡到自然醒。我起床后,隔窗看看对面,她家的大门却始终关着。
接下来的一周,天天如此。我不知她去了哪儿。我想:她可能已经搬家了。可就在半个月后,她又出现了。
那天,我下班回来,就远远地看到她在锁大门。马路牙子旁,放着两个塑料袋。透过塑料袋,我见里面装满了蔬菜。我问她:你搬家了吗?她回答说:是的。我再问:你搬到哪儿了?她笑着说:我搬到一个男人的心里了。
她的回答充满了诗意,脸上也挂满了幸福。看到地上的塑料袋,我突然明白她是来摘菜的。她看看地上的菜,突然对我说:这两袋菜送给你吧!我说:我一个单身汉,又住在筒子楼里,没办法做饭的。
她说:那你就送给带家的邻居吧,反正我也吃不完。
不好谢绝,只好提着两袋菜进了筒子楼。我进楼后,她又打开门去摘菜。回屋不一会,我就隔窗看见她提了两袋蔬菜朝南而去了。
后来,我将这两袋菜中的一袋送给了隔壁的阿祥,将另一袋送给了办公室的同事。
(四)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中秋节。过节的前一天,我照常下班回家。临进巷子,我却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从巷子深处传来;紧接着,一股浓烈的烟火味由北向南弥漫而来。我加紧步伐,朝巷子深处走去。浓烟中,我看不清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路边停着很多辆车。我纳闷了,我们这样的平民窟,就连过年都没有这样热闹。今天这是怎么了?
等我走到近前,才发现女人家的大门敞开着,两扇大门上各贴着一个大红“囍”字,门框的两边是一副苍劲有力的对联。原来她梅开二度了,我不由自主地替她高兴起来。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横抱着她出来了。只见他身穿一套黑西服,洁白的衬衣上扎着粉红色的领带。他留着分头,乌黑的头发上粘满了花瓣。他浓眉大眼,高鼻梁,国字型的脸。他的脸上胡子拉碴的,虽然刮得很干净,但两腮依然遮不住青灰色的胡茬。而她呢,幸福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手捧鲜花微笑着。只见她化了淡妆,洁白的婚纱拖在地上,网状的婚纱手套快要搭到衣袖上了。他们每人胸前佩戴着一枚胸花。众人不停地为他们喷花、拍照,鞭炮声一浪高过一浪。
在看到我时,不知女人对男人嘀咕了什么,那男人便将她放下了。我靠过去,没等我说话,她先说了:大作家,祝福我吧!我要嫁给爱我的人了。
我忙抱起双拳:恭喜恭喜,祝二位琴瑟永偕,白头到老。
新郎闻言,深鞠一躬说:谢谢,谢谢。她常在我面前提到你。明天,请务必到我们的婚宴上喝杯喜酒。
我遗憾地对新娘说:只可惜,我们作了十几年的邻居,我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
她露出少有的调皮,拖着长长的颤音说:我——姓——爱!我以后不能做你的邻居了。
我说:我虽然失去了一个好邻居,但世间从此多了一位新娘。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凭着职业的敏感,我觉得:一个女人,一旦得到了爱,她就可以姓“爱”了。然而,我又在想:百家姓中有个“艾”姓,她或许就姓“艾”吧。但不管她姓什么,只要她得到了真正的爱情,即便改了姓也无伤大雅,姓什么都无所谓。
这时,一个主事模样的人高喊道:良辰已到——请新人上轿——
主事话音刚落,两侧帮忙的人便麻利地拉开了头车的车门,一对新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他们一左一右上了车。新人上车后,送行的人也紧忙上车。随即,路边的鞭炮声再度响起。车队的喇叭同时按响,一分钟长鸣过后,车队缓缓朝北驶去。
就这样,“爱”女士被那个深爱着她的中年男子娶走了。而巷子深处,只剩下我和两个守院的人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暮色袭来,我们共同目送满载幸福和未来的车队渐渐消失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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