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瓶儿:像苹果一样
- 作者:流瓶儿 更新时间:2014-09-03 02:00:48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132次
太阳站了一天乏了,西斜到一边,晒出一高一低两个瘦小的人影在小吃街上走。
一个声音穿过人群,敏锐地钻进那两人的耳朵里,“哎,樊老板下班了吗?”
樊启章一回头,一脸惊喜的笑容,答:“我们下班了,你不下班吗?”
赛买提背着手,近100公斤的体重骄傲地挺立在烤肉炉后。他耸了耸肩,饶有趣味地挑了一下浓眉,又挤了下眼,说:“你们一家人嘛,像苹果一样。”樊启章惊骇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不自然地回问:“什么苹果?”赛买提歪着脑袋,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苹果。苹果?再看赛买提,他已把笑脸投向了另一个熟人。樊启章和妻子继续向前走。妻子边走边埋怨,说:“都怪你。”又说:“为什么不直接向他要钱?”樊启章不耐烦地回她说:“你没听他说苹果吗?”
赛买提买了樊启章店里的鞋,迟迟没有付钱,两人是有意来路过的。
次日,樊启章去找卖干果的哈斯提尔问了,那边回答说,苹果在维语里面没有别的意思。这答案并不能让他们满意,反倒让他们觉着自己吃了某种哑巴亏。这些日子生意清淡,有大把的时间用来胡思乱想。樊启章的妻子特地翻了旧历,那天是阴历四月初一。月头第一天就欠了账,可不这个月生意差吗?
夫妻俩为这笔欠款没少吵架。
这天又唠叨起来,咬牙切齿地恨了几句。谁知一回头,赛买提的妻子古丽米娜竟然就在店里站着。
古丽米娜是对得起妖娆这个词的。从身形到脸部轮廓,线条分明。发黑唇红,颜色也分明。她只管看货架上的鞋,樊启章夫妻却受了惊吓,全忘了要讨债。古丽米娜很快锁定了一双长靴,一边试穿,一边唠唠叨叨地讲,晚上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新买的裙子需要一双靴子配。樊启章听了这话,总算放下悬着的心,远远地坐回收银台后。他看着妻子前后忙活,心里飞快地算好了两双鞋合计该付的钱。他要严肃地摆出老板的派头,防止古丽米娜跟他耍赖少付钱。其实赛买提和古丽米娜夫妻俩至多算是熟客,却仿佛是多要好的朋友似的。古丽米娜试好靴子后,来到樊启章面前,先妩媚地瞪他一眼,然后撇嘴一笑,说:“放心,钱一分不少。”樊启章尴尬地咧开了嘴,但又极快地闭上了。古丽米娜完全没有打开包拿钱的意思。果然,她接着说:“两双鞋子一分不少,过几天一起付钱。”
樊启章果断地说:“那不行。”
古丽米娜说:“行,靴子白白地站在架子上,还不如穿到我的脚上,钱晚几天给,又不是不给。”她话没说完,拎起鞋子跑出了门。
“不行,不行。”
夫妻俩措手不及,追出门去,古丽米娜已钻进了一辆宝蓝色的甲壳虫式的小汽车。而开车的人正是赛买提。不知是因为对欠账感到不好意思,还是车太小,赛买提困难地从车窗里伸出甜蜜的笑脸,说:“老朋友,走,一起参加婚礼去。”樊启章是爱面子的,只好摆手摇头表示不去。赛买提表示遗憾地撇了撇嘴,将头缩回了车里。小汽车擦洗得很光亮,却是有病的,咳嗽了两声才上了路。樊启章气呼呼地跟妻子说:“这个车子,肯定是便宜买来的二手货。”妻子说:“我就不信他过几天能把钱送来,要不要打个赌?”
果然,一周又过去了仍不见赛买提和古丽米娜来付钱。妻子说,她现在明白苹果的意思了,就是随便咬,好欺负。樊启章说她是胡扯,赛买提没那么高的汉语水平,不过是随口乱说了一句。话是这样说,两人还是决定,由樊启章天天去赛买提的饭馆吃饭,看他好不好意思。
樊启章夫妻俩是从内地来新疆的,从前给亲戚打工,自己独立开店不到两年时间,平日里朴素勤俭,下馆子顶多吃个凉皮、牛肉面。赛买提的饭馆卖的是抓饭和拌面,现在抓饭拌面都涨成什么价了?樊启章还真不知道涨到了多少,只知道很贵。但,再贵也没鞋子贵。
饭馆门口,一边架着口大锅,里面是粒粒松散而油光的抓饭;另一边,是一个两米多长的大烤肉架,一缕缕青烟将烤肉的香味散播到整条街的空气中。旁边有只大缸,种着一棵长着懒散大叶的无花果树。
樊启章一进门吃了一惊。里面装修得富丽堂皇,除了两幅伊斯兰味浓郁的油画,从墙纸到吊灯,以及棕红的木地板和铁艺隔断,全是欧式的。这装修得花多少钱?古丽米娜也是欧式打扮,棕黄色卷发高高盘在头顶,黑色套裙,脚上是没付钱的棕黄色长靴。
古丽米娜亲自替他擦出一张桌子,一边倒茶一边问:“樊老板,我们抓饭有,拌面有,丁丁炒面也有,馕坑肉也有,你啥东西想吃?”
樊启章来时已计划好了,要一份抓饭,自己吃一半,剩下的带回去。赛买提亲自端上了抓饭,向他挤了下眼,说:“吃不完的话,再给你加一些米,给老婆子带回去吃。”这一句知心话,说得樊启章满面通红,他有些感动了。
樊启章空着手只把饭带了回去。被妻子数落是难免的,但他也有辩解的理由:饭馆那么多人,不能不给人家面子,关键是人家赛买提又多添了这么多的米。
樊启章很生气,也只能生闷气。要脸面的人,都难免要委屈自己。
樊启章决定有空就去老乡的玉器店坐坐。玉器店在赛买提的饭馆斜对面,闲聊的时候可以看到赛买提,而且在往返玉器店的路上,可以让赛买提看到自己。赛买提的朋友很多,似乎整天都站在门前与人聊天。这天,樊启章往返了几个来回,赛买提连姿势都没变过,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歪着脸,重心偏向一边。第一次赛买提向他点了点头,笑了笑。第二次,赛买提挑了一下眉毛有几分吃惊地又笑了笑。第三次,赛买提扬了扬下巴,无声地向他提出了疑问。第四次,赛买提乐不可支地笑了。
樊启章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店里,赛买提的那一脸笑,让他又想起了那句:像苹果一样。看来,暗示对赛买提毫无用处,只有直接张口要。樊启章夫妻在邻里眼里,最是脾气好,拉下脸这种事真没做过几回。他到镜子前试着摆平脸,却看见背后赛买提带了3个人进了店门。
“樊老板啊,把最新款的鞋子拿来。”赛买提一边说,一边开始拿货架上的鞋。
樊启章的妻子从收银台后站起来,向樊启章狠狠使了个快要钱的眼色。赛买提却又说话了:“他们3个一人买一双,我自己也买一双。”生意来了,俩人不敢怠慢。赛买提边试鞋边唠叨说,“明天是儿子的割礼,刚买了一套西装,一会儿还要给儿子买鞋。”之后,又摇头说:“呜呼,现在钱哪样子够用呢?东西太贵了,呜呼。”樊启章多一句废话都不说。
赛买提让那3个人试好后,拿着各自的鞋包括自己的,先走。之后,掏出一大沓钞票开始数,他先付了3双鞋的钱。说那3人是他的弟弟,他给买鞋子。樊启章脸上开始有了一点笑容,谁知赛买提却把剩下的钱装进了口袋。说:“麻烦了,明天请客的钱不够了。”
樊启章和妻子立刻堵到门前,说这次决不能再欠账。
赛买提一脸吃惊,说:“我的鞋子已经被弟弟拿走了,咋办呢?”樊启章说:“你打电话,让他把鞋送回来。”赛买提却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是在开玩笑,但只是笑并没有掏出钱来。他向空中打了个响指,说:“明天,朋友最少一个人都是给500块钱的礼,10个桌子的朋友来,明天多少钱要来呢,你还害怕吗?”说着拍了拍樊启章的肩,推开他走出了店门。
“赛买提真是……”樊启章的妻子要发牢骚,话说了一半却算起了账,“一桌10个人,一人500……”
可是过了明天又后天,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赛买提没有来付钱。
像苹果一样,想咬就咬的苹果。樊启章坐在店里越想越觉着生气。他想直接去赛买提的饭馆里要,当着众多顾客的面,但是赛买提和古丽米娜会怎么样?他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赛买提铁塔一般壮实的身子,然后是赛买提的脸,那两道粗黑眉毛拧了起来,说:“谁欠你的钱了,把欠条拿出来……”樊启章打了冷战。既没有开票,也没有写条,连第三者证人都没有。所以,他们是决不能翻脸的。樊启章狠狠地向自己的腿拍了一巴掌,随即疼得皱起了脸,无力地叫了声“哎哟”。
当晚,樊启章饭后同往常一样去散步了。他在欢快的广场舞音乐中,向着小吃街走过去。他刻意走到月光和街灯都照不到的暗影里。凉风席席,他的小心脏,可怜得像他身后的影子,躲躲闪闪又悲悲切切。他是个可怜的老实人。他躲在小吃街尽头的冷饮摊后,遥遥地可以看到赛买提的饭馆。一个小伙计在门口慢吞吞地清理烤肉炉子里的煤灰,虽听不到声音,却可以看得出他边干边唱着歌。樊启章要了瓶绿茶,慢慢地喝起来。不一会儿,看到赛买提从饭馆里面走了出来,仍旧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指挥着小伙计进进出出地忙活。古丽米娜扯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也走了出来,两个精力旺盛的小东西,大呼小叫地相互追打,古丽米娜不时的训斥着他们,却并不见效。
樊启章极力向桌子下缩着身子,只留半张脸在桌面上。他看到赛买提向停车场方向走过去,不一会儿,甲壳虫似的蓝色小车开了过来,古丽米娜吆喝着两个孩子上了车。樊启章的心开始剧烈地跳起来。一切都不在他的计划当中,这一晚他的所有行为都属临时起意。
他叫了辆的士,跟上赛买提的蓝色甲壳虫。的士司机难得遇上这样有趣的事,也兴奋起来。俩人不由自主地都猫起身子,说话也压低了声音。他问前面那蓝车值多少钱?的士司机看不太清,特意加速凑近看了一眼,又很快地降低了速度,说也就八九万,不是什么值钱的车。说完打量了一下樊启章,聪明地一挤眼,问:“老婆在车上?”樊启章生气道:“我执行任务。”司机扑哧一声,笑得车都抖起来,道:“警察要是你这样的,我们得亡国。”樊启章想生气,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着这司机真是个好人,只是现在不是交朋友的时候。
赛买提的车在城边上的一个大院门口停了下来。樊启章拒绝了的士司机要帮忙的要求,自己下了车,并让的士马上离开,以免引起注意。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蓝色甲壳虫打了两声喇叭,院子大门开了,车开了进去。然后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赛买提在院子里唱起了歌,然后是吱吱嘎嘎大门在上铁栓的声音。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地响。墙头上爬着浓密的葡萄枝叶,还蹲着一只白色的猫。猫发现了樊启章,静静地望着他。
樊启章围着院子走了半圈,院子连着别人家的院子。大门两旁种着高高的白杨树,在一侧的院墙下放着一堆粗大的木头,像是盖房子用的。赛买提的歌声进了屋,小了,继而没了。樊启章踩着木头爬上了墙头,这边是葡萄架,葡萄架旁是两棵果树。院子里的灯还亮着,照出一片整洁的小天地。一块菜地,一个小花池。花池边上放着洗手的水壶。屋里传出嗡嗡的说话声。
樊启章趴在墙头上,仍然没有想好自己要干什么。他可以悄无声息地跳进去,把墙里的花草果木及蔬菜全部毁了,或者让那辆不值钱的蓝色甲壳虫彻底无法开动。他确信自己可以完成各种破坏而不被发现。永远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老好人。可是好人总是被欺负。屋子里的灯,先先后后逐一熄灭。世界只剩下车经过的风声,风经过的树叶声,和趴在白杨树影子里的樊启章的呼吸声。白猫终于看得不耐烦了,轻盈地跳到樊启章脚下的木头上,然后跳下地,向路边跑去。猫竟然不怕他,连猫都不怕他。
樊启章慢慢地蹲下身,预备在木头上坐下来。谁知正好坐到突起的小树杈上,他起身脚下一滑,一头栽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好撞到白杨树上。
樊启章再次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架子,一个瓶子,一根透明的管子。然后是一张脸,赛买提的。他愣住了,片刻后急忙闭上眼。一瞬间他全想了起来,任赛买提再怎么叫,就是不睁眼。直到周围静下来,另一个声音悄悄凑到他耳朵边,说:“放心吧,没事。”他才睁开眼。他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随后认出那双聪明的眼睛。是那个的士司机,两人注定要做一辈子的朋友了。的士司机让樊启章叫自己小高,说自己不放心,又回去找樊启章,正好看到他一头栽下来,当时就不省人事了。小高叫开了赛买提家的大门,和赛买提一起把他抬进了屋,然后叫了急救车。他说,他的谎编得天衣无缝,说一切都只是巧合。
樊启章觉着能交到小高这样的朋友真是幸运。他撞破了头,轻微脑震荡。入院押金是赛买提去交的。他望着赛买提的笑脸,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反正脑震荡了,白痴的样子正合适。古丽米娜带着两个孩子也来看他,带来了各样水果,比他最近的老乡带来的都多。看来,他也得跟赛买提做朋友,这次恐怕得做真朋友。
出院时,赛买提开着他的蓝色甲壳虫来接樊启章,车里新喷了香水,樊启章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音乐声震耳,他们宁可扯着嗓子说话也不愿把音乐关了。真朋友更要佘账了,樊启章想到这里,别扭又爬上心头。他狠下心来,大声问开车的赛买提:“像苹果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赛买提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向后一扬眉,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樊启章,说:“不像苹果吗?”
樊启章回头看看在后排坐着的妻子,剪着规矩的蘑菇头,五官平淡素着脸,灰衬衣。旁边坐着的古丽米娜披散着棕黄的卷发,深目高鼻,黑眉红唇,绿花裙子。两人如用画比,他的妻子就是一幅西北旷野,古丽米娜是一幅艳丽的高山流水。再看自己,穿着件白条衬衣,赛买提则穿着件粉红色T恤。自己和妻子与赛买提夫妻,真是鲜明的对照。樊启章隐约觉着自己明白了,问赛买提,“你们像啥?”“我们吗?我们像大盘鸡。”赛买提回头向古丽米娜挑了一下眉毛,两人一起放声大笑起来。樊启章回头看了一下妻子,他们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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