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床卧听南窗雨 :宋词中的二首悼亡词
- 作者:崔长平 更新时间:2014-08-28 04:36:07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837次
有宋一代,在浩瀚无垠的诗歌海洋里,你很难寻觅到晶莹璀璨的爱情浪花,而那些缠绵悱恻、情深意长、难却难了、魂牵梦绕的爱情奇葩,几乎都绽放在宋词的花坛里。这些散溢着无限芬芳的奇花异草、夭桃秾李,又几乎无一例外地浸润着婚外恋的甘霖玉露——文人雅士与青楼歌妓之间的卿卿我我、依红偎翠、幽思暗恋、离愁别恨。稍加思索,个中缘由不难知晓:其一,古代的婚姻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重的是门当户对、名正言顺,夫妻之间皆因于男婚女嫁的封建礼制与传宗接代的宗嗣天伦而施衿结褵的,其中自然不乏诸多性情不合、志趣相悖的现象。其二,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严格尊崇谦卑柔顺、相夫教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像魏夫人、李清照、朱淑真那样的才情似水、貌美如花、柔肠千转、能诗善文的女子真可谓凤毛麟角、千载难遇,而章台歌妓、秦淮商女们的琴棋书画、歌扇舞裙、明目皓腕、淫声巧笑、柔情蜜意,却正好迎合了文人墨客伤春悲秋的浪漫情怀和怜香惜玉的风流性情。
但是,在卷帙浩繁、灿若星辰的宋词中,也有两首摧肝裂肺、哀感顽艳的悼亡词,抚今追昔、缅怀亡妻、情深意重、亘古鲜见,读之不禁令人扼腕叹息、潸然泪下。
一)字字泣血、肝肠寸断的《江城子》
这是苏轼为第一任妻子王弗而写的悼亡词,一字一顿、低婉哀恸、黯然神伤,被誉为“千古第一悼亡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人(今四川眉山)。宋嘉佑二年(1057)进士,累除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曾通判杭州,知密州、徐州、湖州、颍州等地。元丰三年(1080)以谤新法贬谪黄州。宋绍圣初,又贬惠州、儋州。待徽宗立,赦还,后卒于常州。
苏轼的结发妻子王弗(1039—1065),眉州青神人(今四川眉山)。宋至和元年(1054),刚逾及笄之年的王弗嫁给了时年十九岁的苏轼。王弗年轻貌美、聪明沉静、温柔端庄、贤惠恭顺,侍翁姑十分谨肃,对夫君更是体贴入微、恩爱有加。
关于这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姻缘,还有四段小故事聊以佐证他们夫妻的灵犀相通、情深意笃。
其一,“唤鱼联姻”。相传眉山市青神县有三处绝佳胜景,即上岩、中岩、下岩。中岩有一座名闻遐迩的书院,乡贡士王方执教于此。后来好友苏洵也把长子苏轼送到中岩书院从师就读。少年苏轼体貌方正、风流倜傥、敏而好学,老先生视若己出、喜爱非常,欲选为乘龙快婿,与苏家结秦晋之好。
中岩下寺丹岩赤壁之下,有一泓幽深潭水,静如半轮山月。每每有人在水潭边击掌而鸣,三三两两的游鱼便从岩下闻声而出。当时王先生曾邀请身边的文朋诗友、饱学之士为绿潭命名,或曰:“戏鱼池”,或曰:“观鱼塘”,非雅即俗,实难称心。此时苏轼也向众人说出了他的题名:“唤鱼池”。众人登时称奇、赞不绝口,王先生更是喜从中来、点头称是。正当苏轼心下得意之际,先生爱女王弗的丫鬟也正好从家中赶来,展示了令媛的题名:“唤鱼池”!众人难以置信、惊叹不已:“不谋而合,韵成双璧!”后来,王方请人执柯作伐,将掌上明珠许配苏轼,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
其二,“屏后听语”。苏轼于婚后五年便开始了宦游生涯,爱妻王弗紧随在侧、朝夕相伴,为苏轼分忧解难、料理生活、生儿养女。苏轼生性豪爽、质朴率真、知无不言、口无遮拦,待人接物不拘小节,评头论足侃侃而谈,且毫无防人之心。每至此时,王弗常于屏风之后坐而静听,等客人离开后,便将自己的想法和建议向苏轼和盘托出,提醒他江湖险恶、人心叵测,遇事要三思后行、慎言慎行。苏轼当时也是自觉有理、言听计从,但过后依然是推心置腹、口若悬河,早把夫人的殷殷叮嘱抛之九霄云外。
其三,“颖慧好学”。王弗天性聪慧、过目不忘、知书懂诗。苏轼知颍州时,有一年孟春月夜,他和爱
妻王弗于庭中赏梅。王弗谓苏轼曰:“春月胜于秋月色,秋月让人凄惨,春月令人和悦,可召赵德麟辈饮此花下。”苏子喜不自禁,曰:“此真诗家语也!”
其四,“松风哀思”。“忽如一夜风云变,惊起鸳鸯生死隔”。宋治平二年(1065)五月,与苏轼耳鬓厮磨、相濡以沫大约十年后,王弗不幸在京师病逝,时年二十七岁。须臾间,爱妻撒手人寰、香消玉殒、阴阳两隔,苏轼捶胸顿足、撕心裂肺、悲戚难状,一代英才猝然遭遇到人生的第一次不幸和哀痛。随后,苏轼谨遵父训:“妇从汝以艰难,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诸其姑之侧”(苏轼《亡妻王氏墓志铭》),亲自从京城扶柩归里,并在坟茔所在的山冈上,栽植松树三万棵!这,或许就是苏轼先生“明月夜,短松冈”之意境的渊源吧!
从宋治平二年(1065)到熙宁八年(1075),在这人生曲折、命运多舛、仕途坎坷、颠沛流离的十年里,苏轼因反对王安石的新法而避离京城通判杭州,继而改知密州(今山东诸城),在政治上受到排挤压抑,心境是抑郁悲愤的,情感是悲欢相杂的。这次初到任所,又逢凶年。据他的《超然台记》:“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故疑余之不乐也。”作为知州的苏轼,在日常生活中已到了“食杞菊”以为继的境地。苏轼是个亲民的官,作为一州之长,地方上连年蝗旱,“天上无雨,地下无麦”(《论河北京东盗贼状》),就连知州和通判也只能每天吃枸杞和菊花(《后杞菊赋序》:“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草民百姓的生活困苦更是可想而知。天灾人祸、荒年凶岁,使这位年遇不惑、刚刚履新的“使君”日日忧愁满腹,夜夜难以安眠。除此之外,继室王闰之(王弗的堂妹)及儿子均在身边,哪能年年月月、朝朝暮暮地把逝世已久的妻子老是记挂在心上呢?
宋熙宁八年(1075),正逢亡妻十年忌辰,这是一个不堪回首、伤心欲绝的日子,此时的苏轼,一直沉湎于对亡妻的追念中。遥想当年,伉俪相得、情深意笃、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爱妻王弗温柔多情、娴雅贞淑,在奔波不止的宦游生活中,结发夫妻朝夕相守、不离不弃,自始至终对自己忠贞不二、关心备至。可如今,夫妻二人相距千里、幽明永隔、死生契阔,心中纵有万千相思,更与何人说啊?
入夜,苏轼在梦境中与亡妻相见,“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一梦醒来,苦辣酸甜五味杂陈,千头万绪齐聚心间,久蓄的情怀顿如波涛汹涌、奔腾澎湃。于是,苏轼以泪研墨,饱蘸心头伤口渗出的鲜血,写下了这首《江城子》,向亡妻表述了永志不忘的心迹和永难释怀的思念。
这首词,全无雕琢之痕迹,近乎白描,朴实无华,虚实相间,情感真挚而深俱切肤之痛。过眼千年,依然字字含悲、声声泣血、韵味醇厚、哀恸感人,读之令人热泪纵横、哽咽再三。苏门六君子之一的北宋词人陈师道曾评价此词:“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自此以后,苏轼的诗词中大量出现“衰”、“老”、“早生华发”、“须髯稀疏”之类的悲秋字眼,可见他已是心魂消磨、哀毁骨立。
我曾先后三次到过位于河南省平顶山市郏县的“三苏陵园”,苏子和其弟苏辙就长眠于此。每当我在苏子墓前屈膝跪拜时,总是恍惚感觉到陵园里松风悲鸣、草色忧戚、孤坟凄凉,这里,虽然也是松柏森森、绿荫匝地、清幽静谧。每至此时,我不断地在心中默念:“聊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止不住的泪水,便从眼角汩汩而下、沾湿双襟……
也许,很多人并不知道,与这首《江城子》写作时间极为接近、情感几近相同、堪称姊妹篇的,还有一首词人的《临江仙》: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
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这首词的词题是《送王缄》。王缄,字元直,爱妻王弗之弟。当时,王元直自家乡眉山(眉山县所在的眉州属成都府路,故以“成都”称之)到杭州看望姐夫苏轼,临别时,苏轼以此词相送。
爱妻王弗的英年早逝,对苏轼的心灵打击难以形容。为了摆脱无法排遣、日夜困扰的悲伤,苏轼设法“忘却”昔日的一切。哪知大凡人之至情,愈想“忘却”遇难忘却,特别面对着自己的亲人故旧时,心中郁结已久的愁苦悲伤,便会淋漓尽致地倾泻出来——“因君未免思量”。自王弗归葬眉山至王缄到钱塘看望苏轼,其间差不多相隔“十载”(1065—1074)。在这漫长的十年里,苏轼无时不刻地思念亡妻,一年一度的亡妻忌日,他便沉痛地祭奠一次,心头便平添一重浓郁的哀伤,十年便是十次追念更是十重哀伤。“忘却”所起的作用不过是把深藏的哀恸,化作长久的缅怀。但是妻弟的到来,又一下子勾起了往日的回忆,日渐平复的情感
创伤又一次陷入极度的痛楚。
这首词的大意是:
故里握别,而今已是十载,见到贤弟,我又想起往昔的生活。请你代我,将一掬清泪洒在家乡的江边,借以凭吊我的爱妻。你已告诉我:故园依旧,亲人安好,但我宦迹飘零、世间辗转,总是心怀悲凉、孤单寂寞。饯别时分,你可能不曾看到我愁绪萦怀,但送别归来时,我已是不胜悲戚、无肠可断,尽管当时我也曾“劝君更尽一杯酒”,离情别意斟满觞。回想起来,我仿佛一直流荡于羁旅驿馆,我日思夜念的故乡啊,你在哪里呢?
《汉书·盖宽饶传》云:“富贵无常,乎则易人。此如传舍,阅人多矣。”本词“此身如传舍”一句借用上述典故而稍加变通,以寓“人生如寄”之意。而“何处是吾乡”则暗示出我们都是人生旅途上的行客,四处漂泊,无家可归。
与王缄相见那年(熙宁七年,1074),苏轼因与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政见不合而“乞补外郡”,被迫到杭州任通判。由于官场的压抑失意,词人内心本来就有一种宦海沉浮的郁郁之感,此时又增添了对亡妻的追怀,对故乡的思念和送别亲人时的恋恋不舍、落寞惆怅。于是,国忧、乡愁、别恨、离情这四条情感脉络杂陈其间、互为融合,使这番离别的分量无可比拟,遂使它成为苏轼抒发心中极度悲伤的代表作之一,也由此奠定了这首《临江仙》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二)哀婉凄绝、回肠荡气的《半死桐》
我相信很多人都是通过《青玉案》和《感皇恩》两首词而初识北宋著名词人贺铸的。这两首词,置景造势的清丽绝俗,用词炼句的简约精雅,意脉流贯的轻灵曲婉,情感抒发的幽隐蕴藉,在两宋词坛上都是屈指可数、堪称一绝的。《宋史·文苑传》称其“工语言,深婉丽密,如次组绣”。特别是《青玉案》一词,被人誉为:“词情词律,高压千秋”。较之柳永、晏殊、欧阳修、苏轼、黄庭坚、李清照等一代词宗泰斗,尽管贺铸稍逊才情,但因于这两首煌煌杰作而得名“贺梅子”,在中国词史上散射着不可磨灭的光辉!
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人。宋太祖孝恵皇后五代族孙。宋神宗熙宁年间,以恩授右班殿直兼军器库门。元祐中,通判泗州,又倅太平州。晚年退居吴下,后卒于常州。著有《东山集》,一名《东山寓声乐府》。
在此,首先让我们回顾一下词人的两首扛鼎之作: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的大意是:
宛如凌波仙子,你,衣袂轻扬、翩跹而至。恍若河洛女神,非凡的风姿神韵,令人惊艳而倾慕。谁知你竟不到我身处的横塘路。我出神地凝望你,目送你的倩影,挽一抹芳尘,飘然远去。真想知道谁能有幸与你执手相伴,于良辰美景之中,共度锦瑟年华。你的闺阁,是在姹紫嫣红、群芳竞妍的月桥院内,还是在雕梁画栋、朱阁绮户的深宅庭院?我苦思冥想,无路可访,看来只有春风才知晓。我若有所失地伫立在水之湄的高地。冥色渐阖时,天边的云朵冉冉飘过,水边的杜衡香草也显得朦胧迷离。我,才华横溢,更有江淹彩笔,赋就黯然神伤的新诗句。若问我的思恋愁苦有几多,一如这春夏交替时节,更行更远还生的萋萋芳草,满城迷乱飘飞的杨花柳絮,和那梅黄时节,淅淅沥沥、绵绵不止的淫雨!
与这首《青玉案》堪称姊妹篇的《感皇恩(又名人南渡)》,在立意、造势、意境、情感、用词等方面有诸多相近之处,只不过前者浓墨重彩、盛丽婉腻,而后者更倾向于清疏淡雅、明隽幽洁,可见二者的风格迥异。
《感皇恩(人南渡)》:
兰芷满汀州,游丝横路。罗袜尘生步,迎顾。整鬟颦黛,脉脉两情难语。细风吹柳絮、人南渡。回首旧游,山无重数。花底深朱户,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吩咐与、春将去。
这首词的大意是:
在水一方,香兰和芳芷郁郁葱葱、芬芳袭人;路边的绿树间,小虫子吐出的游丝飘飘悠悠、横过幽径。
你,罗袜生香、步履轻盈,犹如仙子一般款款凌波。低眉迎顾之间,你,略整秀鬟、微蹙娥眉。我与你凝目而视、深情脉脉,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难以娓娓诉说。春风骀荡、柳絮飘舞,你却掩袖而去、登船南渡。回首旧游之地,层峦叠嶂、绵延不止,隔断了我寻觅觅觅的视线。千娇百媚、花团锦簇,何处才是你的朱门深闺?正是梅子半黄、春意阑珊之时,向晚一阵疏雨,浸染我双襟愁思,几欲心伤断魂。唉,且将揉碎的心交给残春吧——随它,魂归天涯。
五十八岁那年致仕客居江左时,贺铸在苏州城盘门之南十余里处筑有“企鸿居”,此地正是“横塘”之所在。曹植在《洛神赋》中曾把宓妃喻为“翩若惊鸿”,“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而贺铸在这两首词中又把自己心仪的妙龄女郎拟作款款凌波的仙子,似有“惊鸿一瞥,顾盼生辉”之意,由此可见他的“企鸿居”之精神寄托何在。
暮春江南、草长莺飞、小桥流水、杂花生树、蘅塘兰泽、幽香沁人。在一个梅雨初霁的晴日,词人邂逅一位芳龄少女,顿时心生无限倾慕之情,于是,在失望落寞之际,写下了这些流芳千载的名篇。
据说贺铸曾与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相爱相恋,一别经年、久隔音信,女子心中极为牵念,于是赋诗以寄之。诗云:“独倚危阑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贺铸见诗,感触颇深,别情悔意,油然而生。继而,他填了一阕《石州引》,表述了自己的离情正苦、相思成愁。
《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鸦,东风消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心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
“芭蕉不展丁香结”一句,源于唐代李商隐《代赠》一诗:“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言说自己思绪萦怀、愁心难解、相思成伤,恰如芭蕉的叶子一般卷曲而不舒展,就像丁香的花蕾一样簇拥堆积而含苞不放。结句“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表述了词人“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无奈伤感、魂牵梦绕与人各天涯的忧思怅惘之情。“厌厌”两叠字,用以描摹愁思满腹、抑郁不解的神态。
贺铸的绝大部分词作,都蕴含浓郁的婉约风致,婉丽工巧、含蕴灵妙、浓淡相宜。初读贺词,给我的浅表印象是:词人羽扇纶巾、体貌闲丽、玉树临风、谈吐和雅,心中柔肠万转、幽思温润、情意绵绵。但读过《六州歌头》后,词人的形象这才渐渐水落石出。他“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贺铸原来是英雄豪气与儿女情长兼有之啊,这在两宋词坛上确属实非多见。与北宋多数著名的诗人词家有所不同,贺铸出生在一个七代担任武职的尚武世家,其本人的仕宦生涯也是从担任武弁而开始的。宋熙宁初,不满二十岁的贺铸就挥别故土、赴京求生。靠着祖荫,他觅得一份低级侍卫武官的职位。熙宁八年(1075),贺铸出监临城(今河北临城)酒税,至此,他结束了京城六七年意气风发、呼朋唤友、仗剑走马的侠少生活。南宋著名的诗词家陆游曾在《老学庵笔记》中颇为形象地刻画出他的模样:“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也难怪时人称之为“贺鬼头”。
贺铸的词作,婉约与豪放并辉;贺铸的性情,刚强与柔美并在;贺铸的风格,落拓与流丽并存;贺铸的抱负,雄阔与消沉并有。在他的《东山集》二百八十余首词作中,最令人感到凄婉悲恸的,当推抚节哀鸣、声泪俱下的《半死桐(又名思越人)》: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首词的大意是:
又一次走过熟悉的阊门,但我顿感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同来人世间,我们连理并蒂、结为伉俪,但为何难伴终老、生死两茫茫?人说“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可我们却不能相伴相守、双宿双飞。自君先谢,我已是生机索然、雪染青丝。抬眼望去,萋萋芳草、晨露渐消。我们的老屋和你的新坟两向守望。入夜,雨叩帘栊、人自凄凉、南窗空床、孤卧难眠。而今,还有谁在昏黄的油灯下,给我缝补衣裳?
这首词的词牌其实就是《鹧鸪天》。《白香词谱》有云,《鹧鸪天》又名《思佳客》、《于中好》、《思越人》、《千叶莲》等。贺铸均弃之不用,独以《半死桐》命名词调,可见其对夫人的新殁哀恸至极。西汉辞赋家枚乘在他的名篇《七发》中有载:“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斫斩以为琴……此亦天
下之至悲也……”。唐代诗人李峤有诗云:“簟怆孤生竹,琴哀半死桐”(《天官崔侍郎夫人吴氏挽歌》)。由此可见,用《半死桐》题篇,贺铸意在取其悼亡之含义,以寄托自己深沉的哀思。
词中的“阊门”,乃苏州城的西门。哲宗元符元年(1098)六月末至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九月初,贺铸因为母亲服丧,停官丁忧,赋闲苏州。其间曾于元符三年(1100)冬北上过一次,而爱妻极有可能在词人北上之前就不幸长逝,而《半死桐》则作于北行返后。
贺铸亡妻赵氏,乃皇族宗室的金枝玉叶(宋宗室济国公赵克彰之千金)。嫁给词人后,她温良贤惠、勤俭持家、安守清贫,夫妻间更是情投意合、举案齐眉、情谊甚笃。贺铸生性耿介、胸襟旷达、为人忠厚、清正廉洁。他一生屈居下僚,郁郁不得志,生活上颇为拮据,其诗作中叹贫之辞斑斑可见,而宋程俱《贺公墓志铭》和叶梦得《贺铸传》里也对此都有相应的记载。贺铸多病早衰,又因喜谈时事,每忤权贵,屡遭排挤、悒郁难平。
贺铸二十九岁时在磁州(今河北磁县)独作院(管理军器制造的机构)供职,当时曾赋诗《问内》,描述了爱妻于酷暑炎夏之际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庆湖遗老诗集》):
庚伏厌蒸暑,细君弄针缕。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妇功乃我职,一日安敢隳?尝闻古俚语,君子勿见嗤。瘿女将有行,始求燃艾衣。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
贺铸以词著名,但“诗文俱高,不独工长短句(陆游《老学庵笔记》)”。他曾自诩:“吾笔下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奔命不暇(宋史《贺铸传》)”。
这首诗讲的是,爱妻赵氏在酷暑盛夏就开始忙不迭地为他补缀破旧的冬衣。贺铸问她为何这般操之过急,夫人心平气和、不紧不慢、娓娓道出个中缘由:俗传古时候有一个人,眼看女儿就要出嫁了,这才临时抱佛脚,想到去请大夫医治女儿脖子上的瘿。若待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数九隆冬,该是穿棉衣的时候,再去缝补衣裳,岂不是像这位古人一样临阵磨枪、为时已晚、落下笑柄吗?这首诗通过“炎夏补衣”这个活灵活现的生活小插曲,既表现了爱妻的善理家务、未雨绸缪、勤劳贤惠和对夫君的知冷知热、体贴入微,同时也体现出夫妻之间平实无华、安贫乐道、关心备至的琴瑟和鸣与温馨恬美。
《半死桐》的结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一句,正是基于现实生活中的具体而真实的细节,加之删繁就简地剪裁与重点刻画,才达到一种真实细腻、撼人心魄的艺术境界,散发出动之以情、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从而使亡妻的形象栩栩如生、细致入微、历历在目。无怪乎词人当此夜雨敲窗、灯影绰约、孤枕难眠之际,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竟是爱妻“挑灯补衣”的纯朴形象。结句的提炼与升华,将全词一直酝酿、抑而待发的情感渐次推向高潮。
这首词与贺铸的绝大多数词作迥然不同,缺少浓妆淡抹的辞藻,没有清丽尖巧的婉约,毫无迤逦回转的跌宕,看不到丝毫精雕细琢、悉心打磨的痕迹,以朴实的语言、具体的细节、真切的意象、写实的手法,倾诉了感人至深的真挚情感。它发出的正是心灵深处的呐喊,体现的正是人性的深度与高度。
贺铸的这首《半死桐》与苏轼的《江城子》异曲同工、各有千秋、双璧并辉。在文学史上,《半死桐》、《江城子》两首词与西晋潘岳(又名潘安)的《悼亡(三首)》、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三首)》皆为同题材作品中出类拔萃、并传不朽的。它们均以情感真挚、痛彻肺腑、长歌当哭而千古彪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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