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在小站上当了十六年的警察,他属于铁路警察,责任区很窄,流动性却很大。小站就像一个电影院,一列客车就是一场电影。“电影”上演时,上世纪三十年代建的“票房子”内拥挤喧嚣;落幕散场,小站冷冷清清。暑往冬来,老秦习惯了轰轰隆隆的机车和南腔北调的旅客,习惯了煤气与人体生理分泌物及各种食品混合的气味儿,他也由威风凛凛走来走去、四处投射警惕目光的小伙子,变成了行动迟缓、目光懒散的中年人。
下雪那天老秦当班。早晨老婆和他吵了一架,明年女儿就上中学了,老婆不想让女儿在小镇上读初中,老秦不肯这么早地去找关系。老婆说,我可不希望女儿像你一样没出息,一辈子囚在这个小地方。老秦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他说当初还不是为了你,我才来这个小站的。的确,老秦从警校毕业时,完全有机会留在路局,至少可以留在大站,为了照顾妻子的身体,他才来到这个小站。老婆说你还好意思说,当初我嫁你,还不是想离开这个小镇。老秦说别想得那么简单,说离开就离开啊?你的接收单位好找吗?有房子住吗?老婆说那要看你追求什么,你想都不想能有机会就怪了。老婆饭也没吃,带着女儿乘早晨六点的火车去了城里。
老秦接班之后就是一趟长途过路车,车还没进站,十几个带着大包小裹的民工就簇拥在检票口,他们大概知道这趟车停车的时间很短,就争先恐后,唯恐上不了火车。老秦知道那些人是种貂场的雇工,打了一年的工,该回家过年了。由于心情不好,老秦开始找他们的茬儿:“你们几个,过来!”民工们你瞅我我瞅你,目光里隐含了恐惧。“说你们呢,你,穿夹克的……把包也带过来!”穿皮夹克的青年迟疑地走了过来。“把包打开!”老秦的声音很平静,一点儿都不高调门儿,可平静之中隐藏着更多的严厉,仿佛他已经洞察了一切。的确,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用了十几年的“警察眼睛”,老秦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皮夹克”打开背包,尽管他不愿意,可还是被老秦在夹层里翻出了两块小貂皮。老秦一手按着枪套,一手对民工们指点着:“看到了吧!你们自己动手,把不该拿的东西都拿出来。”“皮夹克”解释说,这两块貂皮是场主发不满工资,顶账的。老秦当然不能相信他的话,命令民工把隐藏的东西都拿出来。这样拉扯期间,火车进站了。老秦不放他们,他们当然不敢离开。车开过去了,民工也和养殖场的场主联系上了。“一场误会。”场主在电话里说:“不过,还是要感谢您,您很负责任。”老秦有权利检查,民工也觉得警察检查他们天经地义,他们不敢怀疑老秦的执法。尽管他们落下了火车,改坐下一趟车,那趟车需要倒车折腾,车票也出了问题。可事情毕竟搞清楚了,他们反而觉得十分庆幸。临走,“皮夹克”还递给老秦一支烟说:“我理解,这是你的分内。”
老婆下午五点来了电话,老婆告诉老秦事情有眉目了,“你猜怎么着?我碰到你一个同学,他正好在育才中学当教务主任。今天晚上我们就不回去了,明天要面试。你同学说了,面试也就走个过程。”放下电话,老秦不理解,听老婆的声音好像早晨根本就没吵过架似的。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老秦的心情还是发生了变化,晚上吃了两大碗面条,还五音不全地跟着电视唱歌。
晚上九点是最后一趟客车,老秦例行公事地走出值班室。候车厅里,稀落着七八个旅客。这时,老秦一眼就盯上了“吊眼梢”。那人的眉眼很特别,故作平静的眼神儿游移和躲闪着。老秦走到“吊眼梢”身边,“吊眼梢”故意低头抽烟。老秦知道,“吊眼梢”很可能是个贼,本想把他叫到值班室,不过,今天他的心情很好,再说,他没抓到“吊眼梢”犯罪的“现行”,盘问不出什么结果还得放人。转了两圈,老秦就目送“吊眼梢”离开了车站。
“吊眼梢”消失了,老秦想起刚当警察那年抓过的一个扒手,那个家伙也是一个“吊眼梢”,老秦跟踪他好几天,终于把他抓住了,把他送进了监狱。那人被抓时偷了二十五元钱、三十斤粮票。那个时候老秦没经验。现在不同了,他觉得他一眼就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
就在那天下午,养殖场被一个贼血洗了,场主在反抗过程中被刺中了肺部,抬到医院不久就死了。几天后,老秦看到通缉令上的照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个面孔稚嫩的“吊眼梢”。老秦叹了一口气,目光如冬日的天空一样混沌而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