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是儿童文学作家、诗人金波的生日。今年的生日,金波收到的祝福格外多,因为80岁了,是个送上祝福、表达敬意、总结创作的恰切时机。我们也凑个热闹——做媒体的,总要为自己的文字找个理由。
致电金波约访谈,老人幸福里透着不安:哎呀,我说不过不过,大家伙儿非说中国老理儿讲究 “过九不过十”。看来,读者和朋友们的祝福让素来谦和的老人有点儿“接不住”了,似乎是自己“冒领”了这一岁——金波生于1935年,79周岁。我赶紧解释:在中国乡间,起码在我的家乡,人们的确是以“虚岁”计算年龄,虽然不知出处,但我想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或者是感念母亲的辛劳,把怀胎十月的时间也算上了,其实是很科学的,也很有人情味儿,咱们写儿童文学的,更要尊重胎儿时期。老人这才释然,连说“长了见识”,放下了负担。
其实,最充分的理由在金波的作品里。
“孩子是照进我生命的阳光”
从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到今天这位慈善和蔼、轻言慢语的长者,将近60年的时间里,金波从未放下手中的笔。即使“文革”期间作品不能发表,他也从未停止阅读和写作,在这个他称之为“默写阶段”的特殊时期,他偷偷写下了很多诗篇,比如《流萤》《天绿》,幸运的是,“文革”之后,这些诗作在《诗刊》《儿童文学》等刊物上与读者见面了。
金波的文学启蒙,是母亲的童谣,首先发表的作品是歌词,持续一生的创作是诗,他的创作似乎回到了“诗歌”的本义,尤其创作之初,其实是“诗”“歌”不分的,有些歌词,是他从诗作中修改而来,有诗歌创作的底子,或许才有《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海鸥》《在老师身边》《小鸟小鸟》等歌曲的家喻户晓,成为一个时代的声音。
似乎没有太多起承转合,金波的创作自然而然地走向了儿童文学。1963年,少年儿童出版社为金波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诗集《回声》,到今天,其作品被出版的数量,他本人可能已经无法确知,常常,他要劝前来洽谈的出版社不要再重复出版。
似乎有一眼永远涌动的灵感之泉垂青于他。是什么赋予了金波如此不竭的创造力,使一个人的作品在他所走过的每一个时代,都被传颂?金波毫不犹豫地说,是孩子。
“孩子是照进我生命中的阳光,我一直感受着这种幸福。”金波说,“我为孩子创作的灵感来源于孩子的世界,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会引发我的注意和思考。在与孩子的交往中,他们能够引领我回归童年。于是我就有了更真切的童年记忆,我就可以带着这种真情实感为孩子写作了。我一接触到孩子,便会感受到他们的淳朴和真诚,特别是他们的乐观情绪和幻想力,给了我许多力量和快乐。我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写作规律:当现实生活中的儿童生活和我记忆中的童年生活融汇在一起时,我便有了写作的动力。”
他仿佛是一座童年博物馆,收藏着自己的童年,也珍藏着邻居、朋友以及自家孩子的童年,很多故事,当事人已经忘记了,金波却珍重地保存在了作品里。
很多年前,金波的学生带着5岁的小女儿去看望他,他们玩得很开心,小姑娘画了一幅《苹果小人儿》送给金波,他无以回报,就顺手用招待小姑娘的橘子,给她做了一盏小橘灯。临别,金波和小姑娘约定:要相互珍藏彼此的礼物,一直到永远。若干年后,金波如言珍藏着这幅画,并且还因此写了一本童话书:《苹果小人儿》。直到今天,金波都常常想起他们一起点亮小橘灯的夜晚,“那闪烁的晕彩,那温暖的光亮,一直照耀着我……”在童年的光亮下,他和孩子一直结伴而行。
曾经,金波邻居家的小女孩婷婷苦恼地跟他说,因为附近没有桑叶,她养的蚕宝宝快要饿死了。金波便到处帮他找桑叶,很巧,有一天,他在公园发现一棵被弃之路边的桑树苗,便欣喜地捡回来栽下,居然成活了,婷婷的“养蚕事业”得以维持。直到今天,这棵桑树依旧如约在春日结满桑葚,在夏日于轻风中婆娑起舞。金波正在创作的一部新作,便是《婷婷的树》。婷婷现在已经做了妈妈,当金波问起,她也淡忘了这件事,或许《婷婷的树》会帮她找回自己的童年,也会伴随她的孩子度过童年。
和孩子的相处,对金波来说不仅仅是给予,更是获得,是自己的童心和孩子的童心相互体会的幸福。经常,在和孩子一起参加活动之后,孩子们便拥到金波身边,充满期盼地递上书籍、笔记本、书包甚至一块小纸头,金波几乎从不拂逆孩子们的一片赤诚,无论多累,总是笑呵呵地签名、拍照……“他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很吃力,但是无论什么情况下,只要面对孩子,他总是精神抖擞,不厌其烦地回答孩子的各种问题和要求……他总是不让关注他、喜欢他的人失望。”江苏少儿社的编辑陈文瑛这几年一直在做金波的责任编辑,经常目睹金波被孩子们包围的情形,在她眼里,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让人动容。
生活里,创作中,金波思之念之的,都是孩子,这是他自己的童年与孩子的相遇、交流和碰撞。所以金波的作品,抒情主人公或者叙述人多是孩子的形象,无论是语言、思维还是节奏,都显现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金波曾写到:“我能为儿童写作,这是最自然的事情。我不必变成孩子,再去写孩子,我写的就是我自己,我自己鲜活的童年体验”;“这种心理,不会因为我长大了、变老了,就消失了,它是一种天性,是我感受世界的一种方式” 。(《和大树谈心·面对两片落叶》)
“我一直感觉到的不是衰老,而是成长”
诗人屠岸曾给金波写过一帧条幅:“学生的老师 孩子的学生”。金波经常念及。在他看来,这简单的10个字对他始终是个提醒:一方面,要为人师表,这是起码的职业要求,另一方面,要永远向孩子们学习,要当好教师,尤其是当好儿童文学作家,这是宝贵的“秘笈”。这位80岁的学生,一直在孩子们的生活中感受、成长,像孩子一样在生命中新奇地探索、欣喜地发现、激情地创造,年届70才尝试长篇童话的创作,品尝着创造的快乐。探索之作《乌丢丢的奇遇》散发着生命的热情和艺术探索的勇气,嵌在这部童话里的十四行诗花环,纯真而热烈的情思、绚丽而不虚假的语词,洋溢着清澈却丰满的生命激情。
金波至今还保留着儿时的一些喜好。他从小喜欢昆虫,至今每到冬天还养蝈蝈,认真地给冬蝈蝈写日记,这日记写得贴心贴肺,和这小小的生灵一起感受生老病死。他喜欢花草盆景,喜欢捡石头,每到一地他都捡一块石头留作纪念。他喜欢保存一些小物件,如泥塑玩具泥泥狗、虎头铜铃铛……在这些孩子喜欢做的事情当中,他体会到了快乐。
“我一直感觉到的不是衰老,而是成长”,金波说,“我选择了儿童文学,儿童文学也选择了我,这是我的幸运。这幸运的含义,我体会越来越深的一点是:儿童文学让我接近孩子,理解孩子,热爱孩子。面对孩子这个群体,让我找到了生活的目标和意义。我要向孩子学习,学习他们的真诚、纯真,他们面对世界的姿态:新鲜感、好奇心。有了孩子般的心灵,我才能更多地感受到生活的丰厚。”难怪他的老朋友、作家高洪波会这样说:这30年来“中国在巨变,中国文学与中国儿童文学也在巨变,但是金波先生却无大变化”,他是一个“不会变老而不断成长的人”。
金波笔下的很多“老头”,正是他不老童心的自我写照。这些老头非但不是老气横秋,反而充满奇思妙想。比如,有个老头儿居然梦想着变成一朵蒲公英飞翔起来。(童话《老头老头你下来》)有个老头虽然胡子一大把了,但是这胡子不但没有让人感觉到人生的暮色,反而化为一种朝气:“让我的胡子长得长长的。我要让我的胡子变成绿色的。让你们到我的胡子里搭窝。我带你们去旅行。”(《我也是胡子爷爷》)这样一个老人,他允诺小鸟自己的胡子能变成绿色,除了爱心,更是他自身饱满生命力的象征。
一位80岁的老人,看过、经历过的沧桑变幻不可谓不多,但是无论是他的诗歌还是散文,对于生命的书写总是取生命永在的状态,无论是落叶、残花,还是在风中陨逝的蝴蝶、在暴风雨中粉身碎骨的蘑菇,在金波这里,展现的不是生的无常和脆弱,反而是生命形式的不断转化和再生。在他笔下,死亡是新的生命的前奏,秋天也不是生命的萎缩,“采一束蒲公英送给你/虽然它的花已经凋谢/但留下白茸茸的种子更美丽”,“请收下这一份小小的礼物/这是一颗颗会飞翔的心”。败落的蒲公英却包含着一颗可以飞翔的心,这些心在春天将会重新绽放生命的绚丽。
“到了我这个年岁,肯定是有苦难的经历和记忆的,但我很少把苦难写进作品里,这是因为面对孩子还要找到一个表现的方法。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区别,主要不在于题材的差异,而在于艺术表现的手法上的不同。我的表现苦难,常常是侧重于人物的内心感受和情境的描绘上,而不是故事的情节。”对金波来说,表达“幸福的童年”是他的艺术选择。每听到他说起自己的童年,总是幸福和甜蜜,父母亲的宽容与慈爱、各种小玩意儿、优美的童谣和良好的教育……所以他一直觉得,家庭教育是儿童教育中不可忽视的部分,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把童年的幸福传递给更多的人。
“我不能把诗心丢了”
在长达4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金波一直被称作“诗人金波”。后来被称为“儿童文学作家、诗人金波”,与他的好朋友、儿童文学作家孙幼军有直接关系。
上世纪80年代末,诗集的出版已经很难了。即便是金波这样的知名作家,要出版一本注定赔钱的诗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那时候出版社还没有转企改制,可也没人愿意做赔钱的买卖,即便愿意给你出,金波也会感觉不好意思。这时候,孙幼军跟他说:“别一棵树上吊死呀!”他给金波壮胆,让他尝试童话创作,童话的发表园地更多一些。这个建议让金波发现了一片新的创作天地,他越写越顺手,不久就在上海的《童话报》上开了专栏。“开始童话创作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很多诗本就是童话诗,有些童话原本是诗的构思,诗歌和童话是相通的。”到后来,童话创作甚至“压倒”了诗歌,新作源源不断,《影子人》《追踪小绿人》(三部曲)、《乌丢丢的奇遇》……
但是,另一位老友不干了。这就是任溶溶。这是一对互补的诗友。金波特别羡慕任溶溶诗歌中的幽默和巧妙,但是学不来,“我的气质里天生没有”;而任溶溶说自己不会写景,如果能写出金波那样的诗就好了……
就在我采访金波的前几天,任溶溶在给金波的信中说:“别少写那些美丽的儿童诗……”金波说:“这个提醒太重要了,我不能把诗心丢了。我喜欢把内心世界直接表达给读者,诗词可以直抒胸臆,于是我从诗起步,开始了我的写作。我写诗的时间比较长,也比较用功。我后来的写童话,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写诗经历以后才开始的,写诗给我以后的创作带来比较扎实的准备。写诗让我有敏锐的艺术感觉,培养纯正的文学趣味,学会提炼,语言要讲究,特别是诗歌中的想象,让我离童话更近。”他反思自己:是不是被外力左右了?写童话固然是兴趣所在,但是这些年童话的出版越来越发达,经常有出版社来约稿、催稿,无形中是不是也影响了自己对诗歌的思考和投入,以至于老朋友抱怨看不到自己的诗歌新作?“我写得慢,写得少。虽然从上世纪50年代就开始写作,但遗憾的是真正轻松自由、集中精力、发挥艺术个性的写作还是太短了。现在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所以我想过简单的生活,挣脱一些杂事,但我又不会拒绝,因此常为写作时间的短缺而苦恼。我是想趁着自己精神还好,多给自己留一点写作时间,把我想写的作品写出来。”
在整个儿童文学阅读中,金波认为诗歌阅读仍旧是最薄弱的。诗集出版少,孩子主动买诗集的也少,在金波所观摩过的各种教学中,诗歌教学更是不容乐观,“很多教师拿到一首诗的时候无从下手,而诗歌阅读对于孩子来说又是特别重要的,这种反差应该引起重视”。在这些未来的作品中,他希望能有更多让自己和读者都满意的诗作。
“我只想慢慢做,做得好一些”
据国家文字著作权协会2010年统计,人教版《语文》教材即收录金波作品28篇,作品被收入教材数量在现当代作家中仅次于老舍。如果加上其他各版本《语文》教材以及港澳台地区,准确的数字到底是多少呢?金波说,他本人也不清楚,没有统计过。
在他看来,教材编写事关国家大业,是一个非常大的、系统的、多领域的工程,不是个人能够随意决定的。
他对一些针对具体作品的争论倒是不太在意,在他看来科学的、认真的、深入的讨论能推动教材编写的进步,哪怕有一些过激的言论,其实作者的本意是对整个教材或者语文教学甚至教育制度的不满。“这里面有一些问题是值得我们反省的。就我本人来说,入选的作品不见得就是我最好的作品。也有的作品,如果从课外阅读的角度看,可能还不错,但入选教材,可能缺乏一些‘语文的品格’。我就否定过自己的作品入教材,比如《羽化》这首诗,我本人就觉得不太合适选入。我认为,语文教材的标准和文学的标准并不完全契合,它有自己的特殊要求,比如情感的积极向上、语言的纯正优美、篇幅的长短,甚至字词量和年龄的契合度,等等。语文教材作为‘例子’,要符合教学的要求,要规范,要便于教。语文教材不等于‘文学作品选编’,前者是在教师的指导下,定向地学习;后者更多的是自由自主的欣赏。”
虽然自己的作品多篇入选,但金波觉得,现在语文教材的编写和儿童文学的发展状况是不协调的,它没有真正吸收这些年来儿童文学发展的成果。“教育界对儿童文学还是不熟悉。在讨论‘语文课标·阅读书目’的时候,我曾经建议,我们的思想能不能再解放一点,眼界能不能再放开一点?不要只开列过世作家的作品,不要只有安徒生等、叶圣陶等,我们可不可以开列一些健在的作家的书,比如曹文轩的小说、孙幼军的童话……学生的阅读应该注意风格的差异化。社会在进步,生活在变化,儿童文学在同步前进,但是这些都没有有效地反映到教材中去。”
无论有多少的荣耀,对金波来说,都不是特别重要的事了。他在意的,是自己的今天是不是比昨天更进步。他说:“我只想慢慢做,做得好一些。每写完一篇作品或一本书,我总是在检测我有多少进步。我常常感觉我‘想’的比‘写’的好。这困难读者不一定知道,但我感受颇深。我们当作家的,也要自己跟自己比。”
金波现在的生活很简单,上午写作,下午阅读,阅读的重要一部分便是原创新作。对当前的儿童文学,他一直持乐观态度。“这些年一直读下来,我感觉现在的年轻作家非常有才华,也很有想法,我在他们这个年纪,做不到他们这样。”金波对儿童文学的判断似乎很少“厚古薄今”,在他看来,他的青年时代所受限制太多,这些限制逐渐成了一种主动的自我限制,思想和才华部分地“萎缩”,这些年轻的作品对他的创作是一种比照,甚至是激发。曾经,在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初评揭晓之后,金波得知自己的多部作品入围后,致信中国作协党组,言辞恳切地希望退出评奖,希望把更多的机会留给优秀的年轻作家,一时传为佳话。一直以来,他对儿童文学的热爱,很自然地包含着对同行尤其是年轻作家的尊重与热情。金波说,“阅读他们的作品,我有发现的惊喜,发现他们、学习他们,同时就是发现自己。我希望我们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的同行,特别是年轻的朋友,要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充满信心,我们会越写越好。我们的儿童文学也会走向广阔,走向世界。我们不能自卑,我们要自尊、自豪。我们要靠自己的努力,证明儿童文学是神圣的工作,值得尊重的工作,有尊严的工作。”
和煦、安然,这是我对金波最直观的印象。每有他发言,总是娓娓道来,和缓的话语却见解新颖、切中根本,让人感佩他白发之下的智慧与宽厚。曾经有小读者问他:“金波爷爷,您能为我们写这么多好看的故事,是因为您的白发里住着小精灵吗?”或许,这才是金波的“秘密”,也是每一位儿童文学作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