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把庄后的两亩白菜刨掉。”
李夏在自己房里读书,心思却不在书里,竖起耳朵听坐在堂屋的父亲李援朝和村支书马建华讲话。
李夏十七岁,刚成为高考落榜青年。他要求复读,李援朝把打算用来填炕洞的课本又丢给他。离下次高考只十个来月,他本不该关心农事。但是心像长了脚,由不得他。
不只李夏的心跑了。近二年,大李庄仿佛一口烧滚的开水锅,人人都像那沸腾着的水汽泡。听说京城的地铁要通过来,还要建工业园区,庄子上上下下,有几个能沉声静气无动于衷?
“大李庄是留不下了。不过两亩白菜,刨就刨吧!”马建华说。
“我想让李夏出去,托你老表到建材厂找个活……”
建材厂在西水镇,由大李庄往北走,十几里路。马建华的老表是西水镇的镇长,大李庄去建材厂打工的人都找他。
李夏收回耳朵,眼睛瞄着书上的字,仍看不进去。听父亲的口气,他对自己复读是不抱希望的。
堂屋的饭桌上摆着一盘泼了油辣子的酸白菜、一碟花生米、一瓶二锅头、两只酒盅以及空了的二锅头酒瓶。李援朝和马建华两个人喝得满面通红,还没有停的意思。李夏的母亲夏金花给他们沏上一壶酽稠的大叶茶,又闷声不响到隔墙的灶房里弄晚饭。能听见“哗啦哗啦”洗菜的声音,鸡蛋磕碰碗沿的声音,锅铲刮在锅底上的声音,断断续续,那些声音就把日光赶跑了。
李夏,再莫学了,吃饭!夏金花隔着房门喊。她说“吃”不是“吃”,是“qia”,轻声,湖广口音。嫁到京畿近二十年,她的口音还没变过来,老土。
晚饭与李夏想象的差不多,又是白菜。刚蒸的包子,白菜粉条猪肉馅。菜是大葱炒鸡蛋,海米炒白菜,打了一盆紫菜粉丝汤。
李援朝准备刨掉的白菜还没开始卷心,碧绿的叶子松散着,跟上海青似的。夏金花不舍,就当它是上海青吧,每天砍几棵回家,三口人吃,吃不完喂鸡。
亲手种下的白菜,两亩啊,绿油油一大片。水、肥不算,只农药就喷了两遍。尤其刚出苗的时候,地蚕子专咬菜根,那些白白胖胖的家伙藏在土里,又不怕药,一条一条用手捉,看见就肉麻恶心,捉完虫子几天都不想吃饭……刨掉的不光是钱,还有费的工夫,不敢想。事情成这样,却怨不得李援朝。其实李援朝要刨掉白菜的想法已经迟了好几步。从春上开始,大李庄就陆续有人在刨庄稼,几尺高的向日葵,刚扬花的麦子,挂了缨的苞谷,种啥刨啥。满田满庄子丢着青禾,人人都跟失心疯一样。
麦子灌浆的时候,李援朝也想过不能落单,别人弄啥他弄啥。但是,当他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饱胀的麦粒,却下不去手。收完麦子,他又鬼使神差地种上白菜。这也怨不得李援朝。当时占地补偿款的标准还没有下来,他没想到补偿的钱不只按土地面积定,还要参照地里的农作物品种定。同样一块地,地里头戳着啥,天壤之别。但真要让李援朝对庄稼下手,他仍然会觉得挖心挖肺地痛,这不是钱的问题。
李援朝是典型的北方农民,祖祖辈辈都是。他干活从不惜力,喜欢庄稼,喜欢和土地及庄稼腻在一起,周年四季,他把庄稼伺弄得精精神神,绿得跟泼了油一样。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和马建华喝酒,年轻的时候用碗喝,现在用酒盅喝,两个人是拆不散的酒友。也难怪,他们两个年纪相仿,两家的院子紧挨着,是在大李庄一起撒尿和泥滚大的发小。大李庄多数人姓李,马姓是小姓,从前马建华少不得让人欺负,李援朝一直帮他,倒没有想过有朝一日马建华能当村支书,也没有想过自己的娃儿要靠他的老表找条出路。即使没有这些事,他们仍然是离不开的酒友,每当农闲,隔着院墙一声招呼,不是来李援朝家,就是去马建华家,八块多钱一瓶的二锅头,啥时喝醉啥时罢休。
李夏不是在补习么?下年不考了?马建华喷着酒气,抓两粒花生米丢到嘴里。
扯!李援朝也喷着酒气,看一眼皱起眉头吃包子的李夏,好像那包子里拌了苦药,知道他跟掺着粉条猪肉的白菜馅较上劲了。虽然乡下条件不好,一根独苗,自小惯的。
夏金花夹一块金黄的炒鸡蛋放进李夏碗里。她自己只吃炒白菜,就着一块晌午剩的发面馍。两亩白菜,绿茵茵的长势喜人,如果刨掉,只能沤肥。沤肥还有么用?以后没的地种,要当城里人。其实也算不得城里人,没有单位,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听说叫边缘人。自己这把岁数,是不是边缘人无所谓,哪里黑哪里歇,哪里死哪里埋。李夏不一样,他才十七,人生刚开了个头,还有好长的日月要活,读书又不长进,高考的事全不指望。
西水镇是小地方,建材厂的活苦人,去那里没啥前途,你们可想好了?马建华拦住要继续给他斟酒的李援朝,将酒盅放到一边,拿了一个包子慢条斯理地吃。
李援朝也放下酒盅吃包子,边吃边说,人大心大,补习是哄鬼哟!让他在屋里晃两年倒没啥,只怕庄子里的娃儿都要出去打工,到时他想找地方吃苦也没的机会……
李夏将刚捏在手里的一个包子放回簸箕,红着脸低下头去。
夏金花盛两碗紫菜粉丝汤,倒了醋,分别放在马建华和李援朝跟前。又盛一碗不倒醋的放在李夏跟前。夏金花说,走一步看一步,如果土地补偿款能早些下来,我想给他买辆客货车跑运输。
“李夏!李夏!”院墙外有女子在喊,尖声细气的。
李夏看着李援朝,低声说:“同学约我上晚自习,我去了?”
李援朝挥挥手,去吧,早点回!
李夏笔直的身板被灯光打出一条狭长的影子,落在堂屋的墙上,又移到门框上,又移到院子里去了。
马建华说,转眼长成了大人,不怪他心野,还是送出去上班好!
夏金花的目光追着李夏的背影,直到看不见,回头望一眼李援朝,想着他年轻时的样子,她眉毛眼角全是笑,把皱纹都堆起了。
李夏要去西水镇上班,和他一起补习的冬梅来送他。两个人站在庄子外面的杨树林边说话。
冬梅说:“李四婶昨天找人把李四叔抬回家,只剩一把皮包骨,几骇人!”
李夏问:“他得的啥病呢?”
冬梅说:“听说是矽肺。前几年在建材厂上班的有好几个都是得矽肺被抬回来的。”
那几个得矽肺的人李夏知道,其中有他的叔,父亲李援朝的亲弟弟李大庆。有一天李援朝买了罐头和奶粉到医院探视,李夏跟着去。医院的消毒液气味浓得很,李夏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看清,李大庆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将身体趴在病床边沿,脸色粉红,出气粗吸气弱,跟拉风箱似的。李援朝要扶他上床,他摆摆手说,难过得很……不能躺,躺下就上不来气……真不如一下子死掉!李援朝说,得了吧你,厂子赔给你八万块钱,躺在医院里不仅不用掏医药费,还照常给你开工资,我倒是想来躺着,别说工资,给我八万块钱我天天躺这儿!探视完没几天李大庆就落了气,走的时候面色紫红,活生生憋死的。李援朝一边给李大庆穿寿衣一边哭,说他晓得兄弟难过,前些天讲的都是宽心话,是想让他活着……后来建材厂来人,给了两千块钱丧葬补助,李援朝才止住哭,吩咐夏金花给弟媳妇帮忙,买酒烧菜招待厂里的人。庄子上其他几个得矽肺的没有这样运气,厂里多给他们结算了三个月工资就把事情摆平了,统共几千块钱,住不起医院,抬回家干耗,不到半年,五个里面死了四个,另一个也差不多了。只能怪他们家里人缺少胆识,没的一个像李援朝这样敢做主的兄长。当李大庆被抬回来时,李援朝二话不说,背着他到京城大医院验肺检查,用权威机构的大红公章将职业病确定下来,建材厂赖不过帐去。
李夏问冬梅:“你明年如果再考不上,做啥打算?”
冬梅没吭气。倒不是没有打算。在广州打工的姐春草来信说,广州保姆的工资高,管吃管住,钱白赚。春草在信中嘱咐她把英语好好攻一下,如果给外国人当保姆,收入能赶上国家干部。
闷了半天冬梅说,你不要去建材厂吧,里面都是水泥和石料粉尘……又累又呛,还有矽肺。她本来想说让他接着补习,即使考不上,明年也可以和她一起下广州。但她不能提这个话。去年春草从广州回来,打扮时髦洋气,下了火车还是坐出租车到庄子的,让庄上的人说了好一阵,都不是好话。她私下问姐在广州做啥工作?春草说在电子厂,后来又说推销健身器。别说庄上的人不信,连冬梅都不信。春草只读到小学二年级,识的几个字早还给老师,连说明书都看不明白。最大的可能她是在当保姆。也许还有更坏的可能。冬梅不敢多想。如果自己去广州也像春草那样,让庄上的人低看一等,还不如去建材厂受累……
李夏说,我哪里就那么倒霉会让矽肺缠上?大李庄去建材厂上班的有上百人,抬回来的也才五、六个。
冬梅不再说啥,把一网兜金黄的柿子递给李夏。柿子还没有打霜,本不该摘,她听说有清肺的功效,才背着家里人摘了一网兜。她想等收柿子的时候放一筐到菜窖里,以后李夏每回来一次都送他一网兜。
大势不可挡,李援朝和夏金花掖住心里的难过,开始刨地里的白菜,地埂边堆放着半大的苹果树苗。他们做事很默契,两个人一前一后,前面把白菜刨掉,后面就把树坑挖上。
种苹果是马建华的主意。此时不是种树的季节,他怕李援朝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至于树活不活,先埋到土里再说。因此,马建华托老表找人在西水镇挖的半大果树,还从建材厂派了辆大货车,让李夏押着送回来。种树也是从老表那里得的经验。当年修京开高速从西水镇经过,占地补偿款下来,林地的价格是一般庄稼地的数倍。大李庄将来是工业园区,要建房子,照目前京城里楼市一天一个价的行情,每亩林地的补偿款比当年修京开高速时只多不少。让李援朝种苹果还有另一层意思,即使拆迁像谣言一样流产,一亩果园的收入也会高出粮食或蔬菜。这个道理谁都懂。可惜,如李援朝一般的好农民不在少数,觉得把庄稼变成树林,周年四季分不出农忙农闲,甚至天天没的事做,庄稼人就不像庄稼人。近两年过去,动手早的人家种下的树都成活了,李援朝们终于舍下自己的几亩蔬菜,也是迫于大势——前几天区里发文,大李庄土地及住房全部被征用,文件还定下政策和纪律,禁止村民搞突击修房造林。
大李庄亢奋异常。管他政策不政策,人人心里有本帐,既然失地无可避免,惟有从占地赔偿中获得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利益,这一点愿望无可厚非。因此,庄上的人白天刨庄稼,晚上请人喝酒,有时跟人打架,为了几株树苗或几平米宅基。
李夏把树苗卸下就走了,半路碰见几辆拉树的车,大树小树,品种繁杂,都往大李庄去。又碰见拉砖的,有的满车,有的空车原路返回。听说拉砖的太多,砖厂断货了,工人正在加班烧砖。李大庆活着的时候在砖厂干过,那年李夏读小学,跟着叔去砖厂玩。烧砖的技术含量不高,都是体力活,挖泥,和泥,打坯,晾晒,再码进砖窑烧制,死沉死沉的泥巴来回搬运好几趟。在砖窑周围,分布着取了泥土后留下的大大小小的坑,里面积满污水,像一个个张开的血盆大口。后来砖厂的一个小工掉进积水坑里淹死了,砖厂老板却说他是投水自杀,只给了他家里几百块钱。呸,狼心狗肺!李大庆望一眼满身脏污的小工的尸体,抬脚走人,去了建材厂。谁料到他如此耿直心善还是没有落得善终呢?想到这些李夏伤感不已。他决定等占地补偿款拿到手就离开建材厂,他可不想赴李大庆的后尘。
到西水镇,李夏跳下车,让货车司机先回厂,他独自进了街边的农机公司。农机公司后院有个车库,停着几辆待售的小轿车,听人讲都是走私货和翻新货,不敢放到门面上。
刚才卸树苗的时候,夏金花又说占地补偿款下来就买客货,给砖厂拉砖,给周围其他庄子的农户运水果、蔬菜,总能养家糊口。李夏却有自己的打算。自从他到建材厂上班,尽管脏且累,下班后坐馆子看电影逛百货大楼,也跟城里人一样,再想让他回头过乡下人的日子已经不现实。现在他非常理解,李大庆为什么宁可冒着得矽肺的风险也没有离开建材厂。而且李夏相信,自己作为高中毕业生不会停留在李大庆的水平,离开了建材厂就不知道咋活人。何况还有那一笔未知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占地补偿款呢!
农机公司的两个女售货员打扮得跟京城里的售货员一样,衣裳新潮,黑发垂肩,彩妆妖娆。听李夏说要看小轿车,她们态度十二分的温柔,将他引到后院车库,打开高亮度照明灯,那几辆黑色和深灰色轿车立即铮亮炫目。李夏有些呆了。但他连价格都没问就离开了农机公司。两个漂亮的售货员倒不介意,说他啥时候想好了再来买,预定其它款式也可以,电脑里存着图片,想要啥牌子的都有。
连着种了几天树,李援朝像死狗样趴在炕上睡三天,还是没有缓过劲。以前不是这样。别说种两亩树,早些年大李庄开山造林、修渠引水、架桥铺路,哪样累活他没干过?年纪只一方面,可能是心境不同了。祖祖辈辈在这里厮守、劳作,不过是浮云啊,浮云!即使他刚种的苹果,也不过是为了等着某一天被推倒埋掉……李援朝软软地塌在炕头,隔着玻璃窗看夏金花往院子里悬挂的铁丝上晾晒还没有卷心的白菜。刨白菜的时候夏金花想出个办法,将白菜晒蔫,用粗盐揉了装进坛子里封上,冬天可以当菜,省得再腌雪里蕻。其实日子用不着这样俭省,只养了一个李夏,两口子从年轻起苦苦地挣,新修一院房子加上娶媳妇的钱早备下了。但自从大李庄要拆迁的消息得到证实,夏金花就愁得睡不下。她说你想啊,房子拆了,我们住哪里去?将来要买回迁房,都是商品楼,而且不只买一套,李夏已经成人了呢!看看这几年的房价,京城咱不能比,只小小的西水镇都过两千了。李援朝觉得她的话有道理,只好由着她,把刨掉的白菜全部拉回来。满院子堆的白菜,即使腌咸菜也用不完。夏金花说,先晒成菜干存放,将来派什么用场再做打算。
有人推院门,是上庄的马建设,很难得窜门的一个人,今天倒有空闲。李援朝起身,将马建设迎进堂屋,夏金花过来沏茶,三个人齐齐坐下。马建设问李夏啥时候回来?想托李夏给他的女捎一筐土鸡蛋。然后又说些闲话,庄上新种了几多树,新盖了几间屋,新娶回来几个媳妇。自然而然说到两家的儿女上。马建设有两个女,大女和李夏同年,读完初中就不读了,在西水镇的被服厂学裁缝,跟着师傅做计件活,忙得脱不开身,才想让李夏顺便捎点鸡蛋过去。李援朝客气地说,等李夏下次回来一定告诉他。既然事情说定,马建设起身走了。
送马建设出院门,李援朝看着他拐进一条村巷,突然记起一件事。李夏三岁时,马建设老婆来借秤,逗着李夏说,这么漂亮的娃儿真少见,细皮白面,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电影里的潘冬子,不知道将来会相中哪家的闺女呢!夏金花笑道,你不嫌弃就把你的闺女说给我们家。如今儿女长大了,不再讲这样的玩笑话,可是,真要结亲……马建设老婆临死前一张削瘦蜡黄的脸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听说她是死于肺结核,那种病遗传。
李援朝倒不是平白无故联想起李夏的亲事。昨天马建华听说他身上不大好,过来看他,提到买回迁房的事,说不仅要按拆迁的面积算,还要按户头算。最近大李庄都是忙着娶媳妇的,喜事办完就给一对新人分门立户。但是,到派出所立户头需要证明,结婚证。考虑到李夏的年纪,除非托人。如果马建华开介绍信,他的老表再肯帮忙……嗨!李夏的亲事还没有说下,实在扯得太远了!李援朝摇摇头,想是自己财迷心窍,心里生出一丝惭愧。
夏金花晒完白菜,见李援朝还在院门口发呆,笑道,左看右看,他又不是马建华,你要撵过去喝酒……
说曹操,曹操到。马建华朝这院子走来,老远就喊:要喝喜酒了!李援朝说,近段时间这么多人家娶媳妇,你还没有醉?两个男人说着进到李援朝的堂屋,把正在打扫院子的夏金花也喊过来,说是商量事,一脸的神秘。
李夏火烧火燎地赶回家,刚跨进院子,就察觉有一双眼睛隔着堂屋的窗玻璃看他。李夏走进堂屋,见桌子边围坐着好些人,除了李援朝和夏金花,还有马建华两口子,他们一边讲话一边吃花生、喝茶水。一个陌生女子立在窗户前,见李夏进屋就背过身去,好像故意不让他看见。因此,她的背影给了李夏极深的印象:后背干瘦,肩膀下跨,没的屁股。马建华老婆说,秀英过来坐,我把李夏给你介绍一下……那个叫秀英的女子转过身,模样倒也清秀,就是小脸窄瘦,好像十三、四岁还没有长开的小女娃。李夏呆了一会儿,终于认出,她不正是打小在一起上学,初中毕业就到西水镇被服厂上班的马秀英吗?夏金花笑,认得就好,可以当面锣对面鼓地把事情摊开,按理李夏和秀英岁数还小,不该谈婚论嫁,但就目前的形势……李援朝打断她的话,接着说道,女人家啰嗦,你当是村干部做报告?这件事由村支书来讲,他是媒人……
占地补偿款下来的时候,李夏二十二岁,他和马秀英的儿子三岁。
大李庄所有的计划都落空了,因为征地方发补偿款的依据是十年前的航拍图,庄里人后来种的树、修的屋统统不作数。但是,补偿款的金额已经远远高出村民的想象,即使他们购买回迁房,参照西水镇眼下的房价,每户人家还能余下十来万。也就这十来万,一家老小的生活、出路,全指望它了。
自从李夏结婚,李援朝的身体每况愈下,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全部交给他,老两口只在院子里晒太阳,带孙子,享受天伦。李夏拿到补偿款后,立刻在西水镇买了房子,把父母妻儿都搬进了新楼房。然后,他把余下的十来万按人头分开,每人两万。
那是个初春的早晨,春寒陡峭,李夏揣着属于自己的两万块钱悄悄离开西水镇,去了广州。走在西水镇清冷的街上,他回头望了一眼在寒风中紧闭着的农机公司大门。买房子之前,他曾经鼓足勇气进去问过,那些走私车和翻新车的价格在五万块左右。此刻,李夏摸摸兜里的钱,不由深深地叹口气,然后甩开步子走出了西水镇。
就这样,在初春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离开西水镇的李夏走一路叹一路,在长长的叹息中,他觉得自己和大李庄的关系已经撇清了,和家里所有人的关系也都撇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