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天河棠下,竟坐车去了白云棠下。
广州复杂的交通道路,加上我模糊的方向感,经常会给我的出行添一些麻烦。
我去到天河棠下的时候,就在棠下车站后面的棠下村里租了一间民房。这里的民房也是“接吻楼”,窗与窗的距离,也就是一把锅铲的距离。我住的是单体楼,一层一户。我住顶楼,向西,有一块空地,荒着,长满了绿色植物。空地边有一排房子,正挡着中山大道上的车轮声。房子东面是一堵墙,直接上的灰水泥,没有贴瓷砖。房子的北面,也是墙,对着我阳台的,是窗。通过这阳台,我认识了对面的房客蔡小东,他是江苏人,小个头,在广州做白酒推销。后来做不下去,又回去江苏了,还给我来过电话,直到前几年,才音讯全无。楼下是小巷,一年里有大半时间是湿漉漉的。转角处有一个梅州人开的小卖店,一条直直的巷子,一边是高墙,一边是一溜小店,干洗店、发廊、手机店。出来巷子,往左,是黑水河,路可以通中山大道,也可以去棠下村里。往右,过一条街,是村“治保会”,路可以往村里走,也可以往中山大道走。治保会的楼不高,却让我心有余悸,2001年的一个春晚,我还被制服人员带进去过,与数百人混杂在一起,为办暂住证,打电话四处求钱。那场景,犹如一次世纪灾难。
我当时在大周末杂志社工作。
杂志社在天河工业园。
其时一切都是很美好的。从我棠下的住处,去到天河工业园,步行只要十五分钟。每天早上,我都步行,风雨无阻,但是,广州过了春天之后,更多的是晴天。沿着中山大道,往广州方向走,路上车辆川流,呼呼而过。天空有白云如粼,整体陈列如鱼群。过红绿灯,因为半空中有高压线,地上全空了出来,栽花种草,一片绿色,一绿到底。走累了腿骨,可以席地就坐。阳光明媚地洒在四周,建筑、行人、整个早晨的时光,都无比的透明、轻快和柔和。办公室里的工作氛围也还好,我和陈志刚、公华、伊萍、彭君燕无个人在一个办公室。陈志刚是总经理,主要分管广告业务。大周末杂志分为《现代歌坛》、《育儿生活》、《茉莉时尚》和《装饰世界》四个专题,每周一个专题。我负责《现代歌坛》、公华负责《育儿生活》、伊萍、彭君燕负责《茉莉时尚》,《装饰世界》由广州日报社的几个退休编辑承包,不在杂志社坐班。公华、伊萍、彭君燕当年都是美女,公华知性、伊萍开朗、彭君燕勤奋。工作不轻松,但心情很放松。与她们相伴,每一个白天都是短暂的。
最孤单又是最休闲的是星期天。
星期天通常是收拾屋子,晾洗衣物和晒被子。爬到顶楼,可以从建筑的缝隙里,略略看到棠下的样子。如果从高处往下看,城市呈现给天空的,多半是相同的样子。方方的天台,豆腐块一样的摆着。而走进去,却又是一番不同感受。棠下是破落的。街面的房子重新建过了,可往巷子里看,依然可以看到长了青苔的墙,和一截新建筑没有捂住的红瓦。巷子十分窄,容不得两个人驳身过路。越往里走,路面由平整变为坑洼,进而泥泞,似乎终年积水。每个店子门前,不是放两块砖头,即放一块木架。顾客须得在上面跺两下脚,抖尽了鞋上的水渍,进了店,在铺在地上的纸皮上蹭几下,才算干净。住在棠下的外地人,多是在附近的工业区上班的。所以一到星期天,棠下村里的街空前繁荣。卖家具的,会把原木家具从铺头里扛出来,让更多人看到。餐馆里座无虚席,即使地面如泥潭。而发廊的生意也十分火爆,以前在门前晃荡,做媚眼招徕男人的女孩子们不见了,如果需要服务,老板娘居然没时间搭理。
很多个星期天我像被小巷子挤出来一样,慌慌地走到中山大道边。中山大道很宽阔,给了一个人思考、喘气的空间。过了人行桥,有一广场,广场后边是好又多超市,与之并排的是一条食街,里面有各种风味店。好又多的一楼是空的,临广场的一面租给了台湾人,开着一家咖啡店。其实是一间饮品店,除了咖啡,还有卖奶茶、可乐、冰淇淋。我通常是傍玻璃窗坐了,点一杯炭烧咖啡,在手里端一会儿,然后放到面前,就去看广场上的阳光,或者过道上的行人。很多次我以为会在过道上看到我的同事,或者熟人。而这盼望的结果是,在那条过道上我从来没有看到我的同事和熟人走过。广场上偶尔有活动,或电信,或电器厂商举办。在广场中央搭一个台子,音响一装,音乐一响,一堆人一堆人就莫名其妙的涌过来了,并且驻下足来,微仰着下巴,看舞台上拧动的腰肢。我觉得这时是棠下最美丽的时候。阳光灿烂,人精神抖擞,建筑干净清新,棠下牌坊前的树,也格外绽青。在空旷的广场上,音乐若即若离,而歌声却像召唤一样揪心揪肺。那些不同地方来的,来了在不同岗位上工作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穿衣服的穿裙子的,飞扬着神采,如痴如醉。我在玻璃后面,为他们的陶醉而陶醉着。这城市没有灵魂,而他们给城市穿上了人间最美的花衣,并且种上希望,使这城市风情万种。
当阳光被黑夜拽去,灯光在天色欲暗欲昏的时候,鬼眼似的亮起来,城市爆发出大风大浪一样的噪音,我感到了一种被遗忘的孤单。这个时候我会念起她来。她是我的朋友,名字叫王源春,东北长春女孩,年龄仅仅比我大几天,但我一直人前人后都称她为姐。我们的交往很单纯,吃个饭,了聊天,她以她女性特有的敏感和母性,让我觉得不孤单。我打电话给她,她说一会就到。我问为什么这么快?她说她在骏景花园看房子。棠下的骏景花园离好友多超市的距离确实不远。于是,我坐到吧台上,一边看着进人的那道门,一边喝奶茶。姐穿一件白色衬衫,微仰着脸,整齐的短发让她的形象端庄、精神,还有点小小的傲然。她穿过大堂的样子,就像一朵百合花轻轻地晃过。我冲着她举起手来,她看见了,笑一笑,便卸除了我心头所有的忧虑和负担。我们坐在一起,会谈认识的朋友,明天要办的事,和一些过去的经历。吃完东西,我把她送上车,然后一个人走路回去,觉着棠下虽然破落,却充满了温情。
过一年,大周末杂志停刊,近百号人作鸟兽散。
过两年,棠下好友多旁边的食街被封。
过三年,棠下改造。
过四年,姐告诉我,她的丈夫患了鼻癌。
过五年,棠下是一个新的棠下,挤公交车的人密麻如蜂拥。
过六年,姐把骏景花园的房子卖了,搬到了增城新塘的农村去住。
过七年,我关闭了公司,继续打工。
过八年,我向谁都不敢说,我的孩子还是留守儿童。
过九年,暂住证要变居住证。
……
……
再次路过棠下,是去年。新建筑多了很多,多到我没有信心走进去,去看那些千篇一律的东西。我不是害怕改变或混乱,只是我在广州一直都住在千篇一律的建筑和噪音里,我对一切已无所谓。棠下在变富丽堂皇,这是所有人愿意看到的景象。只是,我们是否为我们的脚步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为我们的耳朵留下了天籁?我们盼望改变,我们也在被改变,面对改变,我们的心为什么平静不下来?城里的人太多,管城的人也多,城市的性格也乱起来,羊城已经没有了文化的品质,像一堆羊肉,散发的味道,不再属于梦幻,招来的,都是屠刀。唯一令人心安的是,好又多门前天桥上的乞丐还在,也是换了新面孔,却用一样的行径敲打这个城市的良心。阳光还是当年的阳光,我戴上了眼镜,我的双眼还是当年的双眼,我们都在倡导着什么,毫无结果,经历已经已面目全非。
我立在广场边上,脑袋里没有记忆。棠下已经丢了,新的棠下,需要我们伸出手去触摸,需要我们坐下去感受和体会,我们才能领会到现实改变,方便带来的痛快和伤害。我恨我没有宏图,我只能像一个盲者,在棠下的桥上感叹和惊呼。阳光里的棠下,如同一个新的传说。
201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