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悲悯与严肃还给悲剧艺术
- 作者:宋宝珍 更新时间:2014-08-04 02:17:45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679次
8月22日晚,北京人艺在首都剧场演出曹禺的经典剧作《雷雨》,这是一场低票价的公益演出,台下的观众80%是在校大学生,其余则是中学生。演出之中,观众不时发出嬉笑之声。要知道《雷雨》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剧中三位年轻人的死亡,两位母亲的非痴即疯,宇宙间斗争的残忍和冷酷,人性的悲哀和命运的不公,总之“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居然触动了年轻人的笑神经,“哄堂大笑贯穿全剧”,仿佛猪八戒误入潇湘馆——错置了时空。
24日下午,扮演周朴园的杨立新连发5条微博,困惑于青年观众的剧场反应:“原以为这样一个发生在上世纪20年代的惨烈悲剧,会打动这些生活在幸福中的今天的学子们。令人惊诧的是随着台上剧情的发展,人物关系渐渐暴露,舞台下爆发出阵阵欢快的笑声。繁漪和大少爷周萍的乱伦关系;四凤怀了大少爷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周冲跑到四凤家里表示爱慕……乃至周朴园向周萍明确指出:不要以为你同四凤同母你就忘了人伦天性——彻底揭开了兄妹乱伦的残酷事实的时候,台下仍然是笑声阵阵。演到这里,我不禁担心,结尾处大少爷自杀的枪声响起,台下千万不要掌声雷动……”此后,爆笑场的《雷雨》,发酵成了媒体争相报道的剧场事件。
应当指出,悲剧观赏之中有笑声并不奇怪,那种认为悲剧要一悲到底、喜剧要笑到让人岔气的想法,显然早已过时。实际上出于情节演进、节奏安排、心理调节的需要,伟大的戏剧家会有意在悲剧之中安插喜剧成分,《哈姆雷特》中的掘墓人、《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老奶妈,身上都带有喜剧性。《雷雨》之中鲁贵的庸俗话语,他与大海的直接冲突,周萍在乱伦反悔后对繁漪说,“你不承认是父亲的妻子,至少我还承认是父亲的儿子”,都能让观众发出会心的微笑。
如果《雷雨》演出中观众的笑声是符合情境需要的,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恐怕演员不会觉得怪异、难堪,并且有挫败感,媒体也不至于不断探讨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好的戏剧氛围本来需要演出者与观赏者共同创造,但是这样一种没事找乐的姿态、嬉闹取笑的心理,本身就是观演关系的扭曲,审美观念的对峙,情感认知的怪癖。
中国的传统戏曲起源于瓦舍勾栏,迎合市民的观赏心理成为演出习惯;而西方戏剧起源于酒神祭典,旨在创造一种神性的仪式感。在希腊文中,“戏剧”(drama)和“仪式”(Romenon)紧密联系,悲剧是对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对人的心理带来宣泄、恐惧、净化作用,如果悲剧的仪式感丧失,张力必然遭到破坏,那么悲剧情境便很难达成。因此格洛托夫斯基提出了“神圣的戏剧”、“神圣的演员”的概念。
理想的演出需要理想的观众。然而,笔者在观看《雷雨》时,坐在我前排的一对年轻男女一直旁若无人,左摇右摆,窃窃私语,试想以这副样子看悲剧,怎么可能身临其境,动心动情?进入不了情境便只能作为冷漠的旁观者,于是乎,剧中人痛苦不痛苦,与其有什么关系呢?便是看到故事层面的偷情、乱伦、天意的无情、人性的阴冷,在剧作者那里了不得的严重,在这种人眼里也变得轻飘飘,无足轻重。
如果《雷雨》的笑场成为常态,戏剧爱好者的愤怒理应直指北京人艺及其所谓传统。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轮8场演出中,只有一场出现爆笑状况,而这一场的观众恰恰是青年学生。作为年轻人,自然代表着现代的趋势和社会的将来,有藐视一切、我行我素的条件,有“青年人犯错,上帝都会原谅”的优势,但是对于一般人而言,人生经验的有限、审美感受的新鲜、哲学思考的局限,也是在所难免吧。不然,看到《雷雨》中一个个角色坠入悲剧的深渊,看到他们的灵魂在痛苦里辗转,不说感同身受,至少也该心有所动吧,怎么还能发出连续不断的笑声?这难道是“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的翻版?还是时代青年大多具有强大神经和冰点心灵使然?80年前一个旧时代的青年在思考生命的局限、人心的惨痛、生存的险境、天道的惊悚,而今,年纪同他差不多的人,不用思想,只用笑声就解构了他当年的心境,但是却没有人思考这个悲剧产生的根源以及在今天的现实作用。
关于为什么发笑,有人说,《雷雨》不过是一个23岁的青年80年前写的老剧本,巧合过多,令人隔膜,何况也不是十全十美的。请问这世界上有哪一个剧本是完美无缺的呢?《雷雨》的彩排场,连过道里都挤满了观众,还有人潮不断向剧场涌,这本身就显现了经典剧作不朽的艺术魅力。说什么“与其膜拜经典不如挑战经典”,挑战未尝不可,也要先了解自身的实力再说,就算矮子站在巨人肩上,你也得有爬上巨人之肩的能力,否则,站在巨人脚下谩骂生气,只能暴露自身的狂妄无知。如果明知巨人在侧,却故意无视冷漠,还要斜着眼睛喊几声“你算什么?”这不就是一个当代版的阿Q吗?
也有人说,观众的笑声来自演员表演的舞台腔和程式化,认为那种样子的表演跟生活本身有距离。这显然是将生活与艺术混同一气。艺术源于生活但必须高于生活,否则我们在大街上看市井闲情好了,何必走进剧场欣赏戏剧呢?日本的歌舞伎,演员从花道上场,慢腾腾走到舞台中间,大约需要六七分钟,我们精明的观众是不是该嘲笑那做作的艺能?歌剧《艺术家的生涯》中,男主人公对女仆吟唱“你那冰凉的小手”,我们是不是也要笑话一下女演员那硕大的体型?世上没有人无聊到只用足尖走路,那么我们对芭蕾舞怎么看,也该嘲笑个不停?欣赏不同的艺术,应当摸索不同的门径,何必方枘圆凿、胶柱鼓瑟?艺术欣赏本来需要学习、积累、提高,然后触摸门径、登堂入室、融会贯通,感知其中的奥妙。公益场的演出,其初衷是好的,但是,让初进剧场的青年人自己摸索艺术门径,这又是值得探讨的,艺术欣赏不仅仅依靠感官本能,更依靠感性与理性的有机交融。这样的本领需要有经验的观众的熏陶与引领。
年轻观众在《雷雨》演出中的笑声,其实也暴露着当下社会文化环境的弊端,当道德底线不断下滑时,贪官背后,情妇成串,天上人间,娼门半掩,只有欲望的奔涌,何来人性的尊严?满眼寡廉鲜耻,何来人性反思?在这样的背景下,《雷雨》中兄妹之间无法自知的恋情导致的乱伦,以及由此带来的羞耻、绝望,在某些人看来,或许已经丧失了惊悚恐惧之感。周冲暗恋四凤,居然还说“我们拉拉手吧”,是否也显得萌萌哒,可笑复可怜?在仇富心理作用下,周萍、周冲之死,或许还令人生出“你也有今天”的快感?新世纪以来,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泛娱乐化的轻松小喜剧流行开来,认真与庄重的情感已经离我们很远。“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搞笑就惬意”,这似乎成为文艺创作的出发点。到剧场里找笑点,也就成为了某些年轻人的习惯。然而,笑是动物都具有的本能,而思考却是人类才具有的天性。
悲剧是人生模式的预演和寓言,因此我们应当让心灵在麻木和冷漠中尽快苏醒,把悲悯、恐惧、庄重、严肃这些正常的人类情感还给悲剧艺术。一个人能够笑,说明其心态放松,但无缘由、无顾忌的笑,就是呆傻的表现。至于在悲剧里笑,则是令人遗憾的庸俗无聊的事情,因为这起码缺乏个人修养,缺乏对艺术家和悲剧艺术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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