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来到蒲江县西来古镇,在那条青石条铺砌的老街上,每次看到的,都是一些老人和孩子,以及少量的游客。老街由数百年历史的古建筑物构成,木结构青灰瓦房,典型的川西古民居建筑式样。它的耄耋之态,对于固执的怀旧情绪,从来都是温暖的暗合。
西来古镇,以及众多的乡村小镇,留下老人和孩子继续坚守,并不奇怪,人们总是喜欢走向距离现代化更近的远方。
虽然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年轻人还是一拨又一拨地离开了古镇,把一些不愿离开故土的老人和无法离开的孩子,留在了老屋。他们的儿女或者父母,也许会在某天回到小镇,卖掉老屋,接走老人和孩子,从此拉开和土地的距离。事实上,多数背井离乡的人,最终还要回到这里,发家致富,从来就比想象艰难。人们在小镇,大多居住了数代。个别家庭离开了,老屋依然站在时光深处,一天天老去,但房子的主人却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一般的情形是,附近的农民搬到了小镇,而离开小镇的人们,欢天喜地的到达了更加繁华和现代的远方。土地,给了我们一切,但我们总是千方百计地想着离开,一代又一代地远离。人类的文明史,就是在不断的迁徙中完成。
老街上住着近1300多人,大多是退休职员、教师、工人,每月可以领取微薄的退休工资。有临街铺面的家庭,作为家人生计的来源,用于出租或自己经营。还有一部分家庭,原本是附近的农民,虽然住在老街上,依然过着农耕生活。在西来,你随时都可以看到檐下堆满了秸秆、蔬菜和柴禾,老人佝偻着身体,在街面上翻晒刚刚收割的粮食。经营五金、日杂、服装、药品、丧品、农具等商铺,以及苍蝇馆子(小饭馆)林立地开着,清一色的铺板门,门板已被蝼蚁画满了地图。每次到西来都没有遇到赶场天,老街很安静,看不到食客或买主,在铺面门口进出,老板们坐在屋子里,瞌睡或永远都在忙活着什么。
各式各样的茶馆,在老街上最多。四川人喜好棋牌,茶馆之多,远远胜过中国的其它任何省份,大赌小赌,通常都在茶馆进行。西来也不例外,除了茶馆,在街檐、院落、巷子里、树阴下,任何一个经过的地方,都可能看见坐在牌桌上的老人。西来古镇口,有一座初建于清康熙年间的文风塔(惜字宫),修葺于道光13年,这座有古镇代表意义的古建筑,旧时专门用于烧毁写有字墨的纸张。塔高13米,由下到上三层重檐,砖石结构。塔身六棱状,上有戏曲人物,配有九曲篆文,底座上有官神雕像和烧纸灶眼。历史上,西来古镇尊儒崇文之风盛行,惜字宫承载的记忆,就是民众对文化的尊崇。我看过许许多多、各种式样和各种花纹图案的塔,但没有见过戏剧故事作为雕像的塔。
镇口有家茶馆就在著名的文风塔对面,没有装修,但空间很高,接近房顶的竹篦墙体,面泥已经脱落,阳光就从那里挤了进来,给人造成老屋随时可能倒塌的险象。竹椅、木桌、搪瓷茶杯,茶叶是老树叶炒制的夏茶,烧水用的也只是普通的铝壶。见不到那种没有光泽的铜壶和细瓷的盖碗。五角钱一杯茶,管你喝够,从早上开门喝到打烊都可以。人们的精力和眼睛都在牌局上,对游人在房子里的拍照毫无反应,不拒绝也不惊诧。茶馆是西来最热闹的地方,也是人们娱乐、交流、解决邻里纠纷、互相纠缠和流言蜚语的场所。每天“打打小牌、赌赌小钱、喝点小酒、早睡早起。”这是一种简单的幸福,也是西来,按部就班的生活状况。
张乐汝老人已经77岁了,祖上三代都在镇上教书。他的祖籍广东,一再向我重复祖辈在小镇居住很多代了。但他已经不能准确地记忆,自己的祖上在什么时代,因为什么原因迁住于此。问过许多老人,没人记得清楚。文革中,“族谱”也是革命的对象,多数家庭记载血脉根须的家谱,已被彻底革命。跟着张乐汝老人,到了原“王爷庙”旧址,地表上面矗立着一栋四层楼的水泥建筑,根本看不到气势恢宏的寺院痕迹。作为茶马古道上,西去吐蕃的繁华场镇,更是无迹可寻。灾害、战争、革命、工业化、现代化,把一切陈迹都删除了。2006年12月8日,一具在地下埋藏了3000多年的古巴蜀国船棺,在西来出土,让无数专家学者兴奋不已。这具船棺长6.8米,直径1.5米,由一根树龄超过1000年的楠木凿制而成。船棺内出土环首铜削等64件文物,其中被命名为“巴蜀图语”的符号印章,轰动过史学界和考古学界,对于破解巴蜀古人失踪之谜,似乎又多了一个可能。我们的祖先在大地上留藏了无数秘密,有的被记载了下来,有的没有文字记录,还有的被人为的毁掉了,许多断裂的历史真相,于今只能通过不断的发掘,发现和证明他们在地球上存在过的蛛丝马迹。无疑,张乐汝的先祖,应该是清朝初期来到西来的。四川在经历了流寇张献忠屠城、南明残军和清军的血腥屠戮之后,蜀地居民“十不余一”,西来古镇的先人们拖儿带女,走进了“湖广填四川”的历史。遗憾的是,在文革中,那些“破旧立新”的榔头,不仅彻底敲断了张乐汝们追根溯源的道路,也完全毁灭了见证历史和文化的旧物。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曾经被彻底革命的对象,会在时间的默许下,成为极端怀念的内容。究竟有多少文物和旧迹,遭遇到了灭顶之灾,不得而知。王爷庙、清林寺、观音庙、羊观庙……所有神的居所,一个都没能幸免,仅仅作为名字,遗址于老人们渐渐模糊的记忆。
十年前,张乐汝老人廉价卖掉了老街上祖传的铺面,在新街重新修造了住宅。这是老人一生中,至今仍后悔不已的错误决定。儿子居家成都,老人和女儿生活在一起。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但能够天天穿行于落满了祖先脚印的老街,老人显得十分从容和安心。老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恨不得向你唠叨老街所有的往事,声音洪亮,表情生动,对古镇的旧年充满了真挚深切的怀念。
蒲江西来古镇最早的历史,从西魏开始,设临溪县治,到了公元557年,临溪这个名字,彻底离开了茶马古道,只作为邛州(蒲江)的一个乡镇而存在。现在看到的西来老街,解放前分别属于乡绅刘子杰、钱氏,陕西盐商徐、袍哥大爷彭,四大家族。刘、钱两家几乎占据了老街各一半的房产,并分别在东西街口搭建了戏台,各竖立了一根高大的灯杆。逢年过节,刘、钱两家的灯杆上,挂满数十盏油灯点亮的彩色灯笼,远近可见,甚为明亮;并在各自的戏台上唱演戏剧,你唱那一出,我就唱那一出。你有钱,我更有钱,哪个输给哪个?对台斗富,互不相让。徐待诏老人说起这段往事,眉飞色舞,很是陶醉。徐姓老人在老街经营着一家老式理发店,“待诏”,原是川人对理发匠的俗称。寒天生意不好,赶场天的时候,进去理发的也多属老人和农民。洗头、剪发、剃须、掏耳,全套只需两元钱,比起门口挂满美女画像的发廊便宜很多。徐师傅一家赖以生存的“徐待诏”,还能艰难地维系多久?徐师傅多次想把这个店铺出租,会比自己经营收益要好。但老人们总是念旧的,“你不能因为利益,就把‘徐待诏’这个招牌摘了。”人们在古镇生活了几代,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家的猫猫狗狗病了死了,大家都一清二楚,只要还能挺住,何必让人拽脊梁骨。小镇还没有完全唯物,徐师傅也不会轻易让步于物质,还有很多拮据的老人,是进不去收费更高的发廊的。
人们生活在古镇,贫穷依然占着上风。选择离开,是隐藏在许多人内心的愿望。不管那些陈旧的老屋和旧迹斑驳的家具,层叠过多少先人的指纹和体温,日渐腐朽的梁木柱檐,面泥脱落的竹篾串架老墙,毕竟挡不严经年历久的凄风苦雨。谁都更喜欢生活在有热水器和空调的水泥房子里。我们在老街看到的安静,就像在阳光灼热的冰川谷地,看到的一层浅绿地衣,表面生机盎然,内里却是坚硬的苦寒。
春天的时候,我曾在老街中心观戏台附近,看见过两个姑娘,坐在自家店铺幌子下面,翻看一本时尚杂志。杂志四角已经翻卷,想必上面的文字和图片,不止一次被翻阅,但两个姑娘依然兴奋地在交流,只能远远地根据她们蠕动着的嘴唇,比划着的手势进行判断,相当于观看一场默片,在这个默片里,姑娘们正在讨论和向往时尚的远方。下午的阳光穿过街道对面的雕花檐柱,照射在两个女子的头顶上,头发在逆光里闪烁着刺眼的丝光,这种光很年轻,也很迷人。夏天,在同样的地方,我已经找不到她们。有人告诉我,她们外出打工去了。
83岁的刘老太,每天有六个小时的时间,都会坐在虚掩着的房门后面糊制冥币。老人的房子,就在刘氏古灯杆附近,也是老街上,为数不多没有用于经营的铺面之一。推开铺板门进去的时候,老人几乎没有察觉。她光着脚,坐在一把楠竹椅子上,专注地忙着手里的活计。搁放在簸箕旁边的一双深紫色绣花鞋,在柔和的光线里散发出幽暗的色彩,看到它,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坐在油灯下转动棉线纺车的样子。老人对我的闯入,一点不诧异,只是温和地看了我一眼,继续糊制着银串子。老人背后放着一个老式的木制盆架,那是我儿时用过的物件,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墙角边,摆放着双开门的老式衣柜,上面的花纹团案,已经斑驳得难以辨认。一张有木踏板的雕花大床上,整齐地铺放着我们正在使用的伪棉花被褥。这是一间上百年的老屋,没有窗户,玻璃亮瓦在阁楼房顶,照不亮底层。除了地面镶嵌的釉面地砖,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会给你回到百年以前的错觉。我的外婆如果还活着,也该是这般的高龄。老人糊制银串子的动作有点迟钝,但那种安静和专注,就像在博物馆看到一副古老的画片,总要让你无端地感动。老人的儿子已经60多岁了,此时不在家,正在镇上某个茶馆喝茶。两个孙儿在外地打工,家里就剩下一个孙儿媳妇,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老人为丧品店加工冥币已经多年,辛苦一天,能够糊制50个银串子,加工一个银串子可以挣到五分钱,每天两块五毛钱的收益,用于贴补家用。小镇多数老人都要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照看小孩,守家看屋,烧火做饭,拾掇柴禾……像刘老太这样依靠手工挣钱,贴补家用的虽然为数不多,但绝非少数。如果刘老太一家有能力在老街之外购置或新修房子,老屋早就作为铺面出租了。小镇的家庭并不富裕,甚至还很贫穷。老人们能够安静地在小镇生活,不是纯粹的念旧,没有人会嫌弃宽大亮堂的现代化居所,安静地守着老屋过日子,实为必须。安静是有前提的,贫穷本身就很安静,不会舍弃老屋,也不能舍弃老屋。
“你在给我照相呀?”老人终于明白过来以后,我已经按动了几十次快门,开始收起脚架。我扯起嗓门对老人说:“我下次把照片给你送来。老人家,祝你健康长寿!”刘老太没有听见我的话语,对我的表情和叫喊一脸茫然。恰逢刘老太的孙儿媳妇回来,友好地对我说:“她听不见。”听不见,真好!不久的某一天,我也会耳聋眼花,安静于这样的生活,不管世界如何叫嚣,耳不闻为安,眼不见为静。
可以穿一双毛边的布鞋,青衣一袭,歪戴一顶草帽,摇着蒲扇,叭嗒旱烟,在老街上走来走去,对那些坐在屋檐下、茶馆里的老人们,熟人般的频频点头;偶尔抱起一个孩子,满脸温和地堆满微笑,顺手拿出一个米奇玩具;或者坐在观戏台下面那家饭馆里,裸露上身大碗喝酒,老板,咋不开空调呢?“你有毛病嗦,哪杆前有空调嘛。你是哪个?”我做不了西来居民。不管我的感官多想深入老街,古镇没有更多选择的贫民生活,对我的身份不与认同。西来老街在自己的岁月里,矜持了数百年,能挺多久就挺多久。你只是一次散步,偶尔走进了古镇昏昏沉沉的章节,那些腐朽的木梁和房檐,充满了柴禾和腌菜气息的老屋,就像易碎的玻璃镜子,留影着小镇的坚守,已经没有多少体力,用来承受陌生眼睛的重量。
西来古镇临溪河边有十二棵老榕树。这些树在河畔生长了很长时间,据说有千年之久。临溪河边的喧闹和老街的平静,是西来古镇的两种背景,当地人在老街上很安静,和我一样的城里人,堆积在高大的榕树下很喧哗。
临溪河畔打造成了规整的休闲场所。卵石和水泥铺砌的地面。道路两边种植着树木花草。新修了许多仿古房子和廊榭。用了很多水泥和钢筋,冒充着木头、泥土、灰砖和瓦片,它们原本的样式,好像已经不能进入现代建筑语汇,古镇坚持着的自主表达,正在被发现了商机的开发商们,一一篡改。但这些伪装的明清风格,只是对建筑式样的简单复制和抄袭,不具备任何文化灵性。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西来古镇和所有现存的古镇一样,对历史的自主表述方式、地方文化元素,已开始走向线装书的段落,不久就会失去直接呈现的机会。
随着城市和乡村的模糊,乡村对城市的机械模仿,我们只能生活在没有任何差异的空间里,世界原来的式样既不能保留,也不能想象。
临溪河水在榕树下流淌了千年万年,它的清澈已被越来越多的人群惊扰,两岸的树木、田野、房舍、山岗,像被河水阴谋成了一块模糊的玻璃画像。河里的景象和岸上的景象互相观望着,一个看似乡村,一个看似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