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项丽敏不多的文字,总体的印象是轻灵、纯净、感性、唯美,如初生的婴儿需要小心呵护,轻拿轻放,然后就会发现,丽敏是个高超的魔术师,她会让你变成一个初生的婴儿,用新奇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重新认识露水、马齿苋、云朵、蚂蚁和蜻蜓,于是,你仿若重新来过。
所以,这本新书《临湖》,我就不敢贸然翻开,捧在手心里,生怕一滴露珠漏掉了,蒸发了。还是那样的文字,轻,那样的轻,不是轻浮、轻薄、轻狂、轻佻那类的,而是轻巧、轻捷、轻快、清爽的。轻,却极有质感,如丝绸般的高贵,你必须庄重地面对这轻,绝不敢掉以轻心。慢慢的,你发觉自己感到了重,不奇怪,真的是重。她徐徐地牵引着你,穿过湖边漫漶的青草和薄雾,穿过菜园小径上的寂静或虫鸣,走着走着,你终于发现了生命的繁密与厚重,哦,原来都在这里。
在《一个人的桃源》里,丽敏写到:“我生活的地方并非世外桃源,喧哗与纷争在这里一样拥塞,只不过我较少去关注那些。多年来,我用文字为自己造了一个屏风,我在屏风里居住着、呼吸着,关注内心的事情和自然里的事情——湖上的日出日落、四季的变更、燕雀的往来、花草的荣枯,以独来独往的姿态在湖边生活着……在这个地方,我的世界是独立的、清净的。因此也可以说,这个地方是我一个人的桃源。”确是如此,丽敏生活在黄山脚下的太平湖畔,长久以来,她把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都安置在那一块草长莺飞的性灵之地,亦或是与人世间相距遥遥的一片幽谧花园,拥有着独特而丰富的精神世界,心灵层面上趋近于忘怀得失,超越现实种种庸俗的计较。可是我又不认为丽敏是在刻意避世或出世,恰恰相反,她找到了一个与喧嚣世界相平衡的密码,一条通往心灵世界的途径——行摄与文字,虽幽僻,而宁静;虽孤独,而茂盛。
首先,丽敏把自己生活的太平湖作为她的文学故乡,依托自然山水,找见了适合自己的写作情境。“如果用一个人通常站立的姿态,浮光掠影地看,是看不到湖滩内部的,而如果蹲下来,让自己和草一样高,再把目光放到近处、低处,就会看见繁茂的植物间有很多小家伙们的存在了。”读了这样的文字,我忽地想起来与丽敏同为鲁二十一学员期间,《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的一堂精彩讲座,施老师讲到,作家对世界的知情,靠的是对生命的体恤。体恤即体察、体会、体认,就是对各种不同生命(包括动植物)的同情、理解、尊重。过去人们总是先把人放大,再俯瞰其他生灵,这就造成了人的傲慢和狂妄,以及对自然的难以节制的掠夺和伤害。他还说,好的情境可以照见人的前世今生,照见人的肉体和精神。
在此时我探访记忆的途中,忽然顿下来想问问丽敏:当时课上的你,是否有会心一笑?唔,没错,如此生动,如此迷人。在自然之间的丽敏无疑是谦卑的,轻轻地行走、拍摄、记录,做自然的孩子,甚至认为自己是歇息在上帝掌心的一株植物,她说与它们在一起是因为爱。在彼此相爱的行旅中,她自然而然地释放能量,陶冶心灵,同时也掌握了一门与自然世界沟通对话的语言。我相信太平湖是一面镜子,肯定照见了这位行走者轻灵的体态、悲悯的心灵和轻盈的灵魂,而她紧密贴近的大地湖泊是如此广阔、沉静与丰富,给予了她生命最为丰美的回报。
有多少人向往宁静?又有几人敢于直面孤独?这是我读丽敏文字突然想到的另一问题。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有隐秘的暗洞,独居在阔大、清冷、寂寥湖畔的丽敏,必然也有哀伤,也有彷徨,“美景总使人孤独,这样过分艳丽的黄昏,它所照见的是我无处停靠的孤独”。落日像转瞬即逝的爱情一样伤害着她,阴雨天突然而至的虚弱和苍茫,在那样的时刻,她很可能像暴雨突至时一只可怜的小蚂蚁,仓皇无措、悲泣绝望。想想看,簇拥在热闹非凡的人群中,哪一个人不是内心凄惶,孤单冷寂,或是遍体鳞伤?积蓄、拼搏,裹满无奈、滚满汗水,这就是我们充满酸辛的人生之旅,只是,面对纷扬尘世不得不紧拢一颗孤单的心,作粲然笑意,说不错啊,很好啊,转身在午夜时分伴着一支老民谣掩面哭泣,热泪长流。
生命中有太多事,看似轻如鸿毛,却让人难以承受。丽敏是勇敢的、决绝的,她顽强地走在一条寂静小径上,用“热爱”两字不断校正自己的方向,抵制在那漫长而又短暂生命旅途上忽闪忽现的、而又持久相随的深切的孤独。人最可怕的敌人是她(他)自己,在此消彼长的争斗与磨合之中,丽敏学会了以一种轻制约一种重,在轻与重之间很好地找到了重力平衡,达到了个人与世界的和解,这使得她虽身处桃源却不致处于游离状态。想起一个老故事:国王让他手下的大臣们比赛,看谁是大力士。比赛的办法是让大臣们把一根鸡毛扔过高墙,几乎所有的大臣们都失败了。只有一位大臣很聪明,他抓住身边的一只鸡,一把扔过高墙,然后对国王说:我能把整只鸡都扔过高墙,何况一根鸡毛?他赢了,依靠他的智慧。丽敏是智慧的、高超的,她使自己的生活与文字都机灵地跳出了沉重的泥沼,也使我顿悟了:原来可以这样生活,原来可以这样写作。
《以文字的形式生殖》是一篇兼具灵性自由与哲学意味的美文。“有时觉得我不停地书写是一种生理需要,或者说生殖的需要,就像由水生昆虫羽化成陆生昆虫的蜻蜓,它们在数月飞行生活中的大量繁殖。”“生理需要”、“生殖的需要”,这是多么新异的说法,多么深刻的生命体验。至此我已深信,她悟到了生命存在与价值的真谛。“我每日在自然中游走,就是希望思想能在阳光下的田野中受孕,然后以文字的形式,生殖一个又一个的自己。”
是的,她把自己、也把她的读者都变成世界初生的孩子了,如此,她创造了一个优雅的世界,恰似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所言:“也许在宇宙中存在一个星球,在那里人第二次来到世上,同时还清楚地记得以前在地球上的人生和在尘世间获得的所有经历。也许还存在着另一个星球,在那里人可以第三次来到世上,带着前两次活过的人生经验。也许还有许多其他的星球,人类不断地重生,每一次重生都会提高一个层次,多一次人生经验,日臻成熟。”项丽敏的太平湖,何尝不是那个迷人的星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