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南春日，细雨飘萧，河塘的水温软得很，山青得要滴下来，花草亦清香醉人。

闭门于吴门寓中，挥毫应约，未免心生倦意。此时，老友倪七一在绍兴邀酒，遂扔下毛笔，欣然而去。

在姑苏城南码头坐夜航船，沿大运河顺流南下，饮过一杯老酒，迷糊的睡去。约摸十个钟头，天初放亮，过塘栖古镇，抵杭州武林门，上岸转乘火车，中午时分，终于身在绍兴古城。此乃二十年前初次赴绍的情景，现在想来，正如晕化在旧宣纸上的淡墨，真切却如同梦中。

午后四点光景启程，一路高速，上灯时，已驶入绍兴。

故友新知摆酒相迎，绍兴本是酒乡，席间墨客皆善饮，甫一坐定，举杯频频。“兰亭书会”会长谢有才，耄耋之年，童颜鹤发，酒量了得。去岁冬日小聚，抱着一瓶干红，温酒自饮，至今难忘。今日并坐，干过数杯，兴致颇高，取出书法新作与我共赏。

酒至半酣，谈文论艺，满室生春，座中一位韩国女书家亦是海量，众人皆醺醺然。肖君专攻魏碑，年轻而有抱负，过来敬酒，相谈勉励，一饮而尽。夜阑之时，诸友带着醉意各自散去。

绍兴乃熟识的地方，不必说鉴湖、兰亭、越王台、青藤书屋、沈园诸名胜，即便深巷僻境亦有勾留，且平素喜饮陈年绍酒，大有故乡之感。

书圣王羲之卒葬嵊州金庭，距此九十公里，亦绍兴所辖。此番乘兴而来，心念所动，明日欲往墓前一拜。




（二）



翌日，昧爽即起。倪君备车，画家田君昨晚大醉，今日酒尚未醒，亦撑着起身作陪。

此时，大雨初歇，车过上虞，沿剡溪而行，水势汤汤，对岸山头云雾氤氲，景致愈发润朗。

下高速沿县道行驶，过金庭镇不数里，抵书圣故居——金庭观。剡中山水清丽，金庭乃道家“二十七洞天”福地，永和十一年，羲之辞官隐居于此，后裔舍宅为观。观前一株古柏，高大奇古，令人肃穆。

田君出生于此间，年轻时常来观瞻，未料今已建成景区，园林殿阁依山延展，门岗把关，乖乖买票，方得近前。

穿过金庭观，一大殿巍峨，其上高悬榜书匾额“书圣殿”，浑厚拙古，沈鹏所作。殿后为右军祠，衬着一联翠色的山冈，静静悄悄，怀古之心顿生。

金庭观东侧矗一石坊，上镌“晋王右军墓道”，斑驳陆离，乃清代道光遗物。沿鹅卵石铺就的墓道向上，大树蔽天，樱花夹杂其间，状若繁星，幽眇得很。此时田君酒醒了大半，谈笑如常。

且行且止，听得潺潺水声，循声寻去，石桥下一条湍急小溪，清可涤心。四处尽是丛薮，野径幽邃，绝少人迹，我正喜欢这份清冷。

过墓庐，越石阶，上平台，圆形大墓赫然在目。墓前石亭中央立有墓碑，碑阳正书“晋王右军墓”，背阴勒“大明弘治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吉旦”字样。墓顶青草杂生，笼着散漫的薄光。三人面色凝重，相顾无语，排成一行，合掌拜谒。

人生直如浮沤，遥想兰亭醉笔，羲之何等风流，孰料两年后托病辞官，退居山林。未及花甲，寂然化作一抔土，盛名却永传千古。

默然伫立于书圣墓前，良久，心绪方渐渐平复。

不觉已是正午，饥肠辘辘，到镇上觅食，然小店气息混沌，不敢造次。便直上高速，在服务区填饱肚皮继续行路。

途中飘起细雨，山峦间云气飘拂，不可绘画。那年冬天，我寓居嵊州深山，烤火写作，现在回想起来，似已久远。

午后返绍兴，与摄影师老宋会合，同去拜访书坛宿耆沈定庵。田君则回家醒酒歇息。



（三）



会稽自古多名士，谢灵运、陆游、张岱、周氏兄弟以文传世；羲献、王冕、青藤笔墨流芳。

定庵先生乃当今隶书名家，少时学伊秉绶，后得一代宗师徐生翁亲传，浑朴古穆，气象堂皇。越中名胜，多有其书迹。旧时在杭州书法研讨会，与先生相对而坐，其红光满面，器宇轩昂，至今倏忽十二载矣。

沈老虚岁八十九，年后身体不太好，极少会客。上楼敲开屋门，先生缓步迎上前来，握手寒暄。

客厅的光线极好，落地窗外可以望见一条宽阔的河流，岸柳交映，江南水乡的画意。靠窗桌板上放着一本新版《定庵随笔》，定庵文章先前多有拜读，文笔朴实，怀人忆旧，岁月之痕，可作史料。先生病中犹审阅文集，发现书中几个别字，深为惋惜。

坐于沙发上闲谈，定庵回忆当年与沙孟海、陆俨少、费新我等名宿倡立“兰亭书会”的往事，又纵论徐生翁艺术成就。当谈及五十年前无意间发现“徐文长墓”的一段轶事，生动曲折，神采飞扬，大家如临其境，笑声满堂。定庵说：“你们来了真高兴，这是我近来第一次笑啊！”

先生起身将我们引进内间书房，书房颇宽敞，画案上堆满了笔墨、宣纸、书籍，墙上挂着一幅对联，写的是东坡居士句：“青青翠竹总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典型的定庵古隶，雄强老辣，过目难忘。

定庵取文集签名相赠，大家合影数张，皆大欢喜。见他有些疲惫，我们起身告退。先生送到门口，挥手惜别。

此刻，街上车流如潮，喧嚣之极，与方才情景对照，正如醒了一场梦。

倪君意犹未尽，再三挽留，我连连称谢别过，乘着暮色飞车归吴。天黑之际，便坐在家中自斟自饮了。

二十年来我走遍各省，亦常游历海外。绍兴到过不下百回，驹隙影耳，终为过客，留下的只是淡淡印象。此行虽匆匆一个昼夜，然书法因缘，深可回味。

行走，若是有艺术、有知交，那么一切便不同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