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处四川最南缘的众多村寨,往往都隐喻着川南黔北包罗万象的历史人文和独具魅力的民族风情。古蔺县石宝镇,就是承载这一特殊地域文化表情的空间象征。
提及石宝,人们总爱亲切地称呼这个镇子的小名儿“石宝寨”,而川黔边境甚至较远一些的人也会突然恍然大悟地说:“哦,石宝寨啊……”
石宝成寨的时间究竟有多久远?已经无法在文字记载中去查找了——至少应当是超过千年吧。因为,石宝寨与川黔盐茶的历史共生共荣。它历经了川黔盐茶的历练和洗礼,流经了千年岁月的积淀及沧桑,包涵了众多的甘甜与苦涩!
雄狮挺拔入云端,
白虎回头笑牙开。
青龙缠绕岩头上,
崇山峻岭万马来。
这一首妇孺皆知、流传甚广的诗,描述了石宝寨所处的险要位置。站在远处,放目石宝:它横亘在“雄狮挺拔入云端”的山的脊梁上,巍巍的黄泥大山和尖尖岩像两个硬朗坚实的乌蒙汉子,日夜守护在镇子的东西两侧,连绵不绝的群山和数公里长的绝壁环绕在镇子的正前方。疾风猎猎,鸟鸣唧唧,广袤碧绿的山地展示出边境之地的苍凉和浩茫。
哦,石宝!它是一个风情万种,浪漫激情,古道热肠的边贸小镇;它既是川黔重要的物资集散地和物流中心,又是边境苗家踏歌的重要场所;它地处雄关要塞,用石头般坚硬的语言告诉人们:这里,是兵家的必争之地!
二
川盐,从遥远的重庆、自贡一路进入泸州合江,又从泸州合江船运到古蔺太平码头,再经挑夫或是马帮或骡帮的贩运,沿着太平、鱼化进入石宝,再经过赤水河进入贵州茅台。就是这一条古老的青石板盐路,它像一道经纬线,把川南一带峭壁如削、乱石崩摧的东西南北连成了一片。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在历史上,再艰险的蜀道也掩盖不住南来北往的人们淘金的欲望。甘肃、安徽、陕西、湖南、广东……一批又一批的商人翻山越岭,沿着这条古盐道走了进来,苍茫的天底下,盐茶古道上留下了马帮骡帮和人流苍凉穿行的身影。
盐茶米粮,带来了石宝的繁荣兴盛。
慢慢地,有任姓、杨姓、朱姓、葛姓等外地商人选择在石宝定居下来。这些商人开始在石宝集市成寨,寨子里聚居了两百多户以经营为主的商家。
但是物流的繁荣也引来了猖獗的匪事。
镇子上建起了坚实的寨堡。从下街一直通往上街用厚实条石砌成的寨墙,足足有两公里长,中街两侧分布着万寿宫、禹王宫两座商会会所,街头街尾各设有一道栅子门(寨门)。土砖和青瓦建造的商家屋铺,整齐地分布在街道两旁,沿着石阶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黄泥大山脚下的半边街。下街和上街各有一口老井。外围厚实的寨墙上,有坚实的堡和射孔。厚重的条石,坚实的寨墙,铁桶般守卫着商家令人垂涎欲滴的财富,也彰显着他们不畏强暴安营扎寨的信心和决心。
石宝寨的周围分布着众多以“寨”为名的村庄,有八粮寨、佘家寨、玉母寨、龙南寨等。这些苗寨依山布局,依田分寨,以树建屋。寨与寨之间似隔却连,似单非一,分而不散。苗民大多聚族而居,他们崇尚自然,崇拜树木。苗寨周围迄今仍保留有几百或是上千年的银杏、紫金等 “风水树”、“护寨树”,苗寨几乎都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火药枪、闹刀,既是苗民狩猎的工具,也是他们自卫的武器。危急之时,鸣锣喊寨,鸣枪示警。一寨有事,寨寨相连。这些苗家村寨拱卫着石宝寨并与之遥相呼应、互为犄角,形成了一个完备的防御体系。时至今日,石宝镇的一些苗寨,为防止寨内发生火灾以及地质灾害,或是需要讨论某些重大事情,依然保留有鸣锣喊寨的习俗……
边境之地匪事频繁,战乱不息,但无论是匪事还是战乱,石宝寨及其周边的苗寨始终凝心聚力,团结御敌。相传,张献忠入川,逢川人必杀,此刻的苗汉同胞不分彼此,团结一心共御外敌共护家园。巍巍的寨堡巨石为垣,厚重的炮台虎视眈眈,火药枪、劈山炮、罐儿炮威力无比,石宝寨成了川南一代的铜墙铁壁。人心就是力量,团结就是长城!磅礴乌蒙的声声呐喊,崇山峻岭的檑木冲天,川黔边境勇敢的苗汉土著,凭借着一身的豪气和坚韧不拔的精神,将石宝及其周边的村寨牢牢护卫起来,用鲜血和生命为保卫家园谱写了一曲曲苗汉先民共同御敌的乐章。
三
操着各种口音的织布工、狗皮匠、染匠、铜铁匠等手工艺人伴随盐茶商人云集到石宝。木柴、米粮、茶叶、药材、干果,从川黔两地的民间积聚到石宝,又从各个商铺分散到贵州、重庆、云南乃至全国各地。明代中期,石宝寨的皮革、布染、毛纺、织毡等行业发展到了鼎盛,大街小巷的手工作坊间充斥着织布机、打铜打铁等各式各样的声响。艰险的盐道上,马帮骡帮忙着出货日夜穿行,小小的边境集镇成为车水马龙的物资集散地和川滇黔渝结合部物流贸易中心。
明末清初,商会议事渐渐成为时尚。游离着的商贾、匠人纷纷选择定时在万寿宫和禹王宫两座会馆聚会。会馆联络着商人的乡情,保护着商人的利益。会馆也是繁华的标示和地位的象征,会馆的议项往往代表着当地权威的决策。时逢农历 “三六九”的赶场日和“七月初九”的苗场就是商人们在两座会馆作出的重大决策,迄今仍然完整无缺地遗存下来。
位于石宝中街的万寿宫是江西籍商会会馆。它坐北朝南,依次建有宫门、午门、朝房、大殿等。宫门外砖呈宝顶,内建木卷棚。台后建有金黄色琉璃鸳鸯瓦覆面的庆祝大殿,大殿正中是戏台,戏台前面是一个约150平方米的小广场,广场三面都是50多梯的梯级石阶,方便人们坐着看戏。
与万寿宫相对应的是湖广籍会馆禹王宫。禹王宫为重檐歇山式,大殿与门外的小广场相隔也有一座戏楼,粉壁彩屏,富丽堂皇。大殿和戏楼飞檐下的环楼木雕,雕刻着“二十四孝”和《西游记》、《封神榜》中的人物故事和山水花鸟,工艺精湛,刻镂逼真。
通往万寿宫和禹王宫中间的街道,曾是石宝古寨最繁华的商道,是清时人流物流的集中区。街道的两边,遍布诸多铺面,其大门大都呈“八”字形,寓“招八方之财”吉祥之意。曾有杨家商人把“清白传家、义方恪守”的家训镌刻在门楣上,告诫自己和后人从商一定要遵守信义,童叟无欺;而任姓商人,则把“吃亏是福”作为家训代代相传,寓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做人之本……
民风民俗的形成总是要经过漫长岁月的酿造。大约在二十世纪初,石宝长坪的狮灯火爆起来,狮灯中最为精彩的项目是狮子翻舞台:在五六张方桌重起的高台上,狮子爬上舞台的最顶端“拜五方”、翻跟斗,最后用及其高难的动作腾空跳下,让人赏心悦目沭目惊心。而每年江西籍和湖广籍商人精心组织的两条龙灯,也在川黔一代享负盛名。相传某年大年十五,江西籍的一条龙灯耍活了,只见一条苍龙吞云吐雾飞上了黄泥大山的上空,“活龙”迄今仍在石宝口口相传……
如今,徜徉在颇具现代气息的石宝大街上,几个白发长者,依然滔滔不绝向世人再现石宝寨子当时的盛况和热闹的场景。吟听着老人们乐此不疲的讲诉,在断断续续的故事中,尘封的岁月渐渐与消失的古寨古堡连接起来。穿越!——于是,在心目中立即呈现出这样的画面和这样的场景来:车水马龙的青石板街道,一间间暗黄色的商铺,一排排红得亮眼的灯笼。黑色格子的货架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乡间特产,柜台上笔砚和厚厚的账本,密密麻麻记录着陈年老账。老光镜山羊须长布衫的商人,拔弄着哗哗作响的算盘……五颜六色的小杏旗,在盐号、镖局、当铺、钱庄、戏院、烟酒馆、青楼、羊肉汤馆子的墙壁上迎风飘展……
四
盛夏的尾梢,从乌蒙山的西北侧带来了阵阵的疾风,不间断地在青山绿树间流动起来。空气格外地清新,满山翠绿如洗,蓝天把白云衬托得银亮而富有立体感,时逢改革开放之初,三六九的赶场日,便让沉寂了十多年的火爆贸易率先在川黔边境的石宝寨热闹和忙活起来。
城里的海椒、茄子、西瓜已经罢了市,在这里却还刚刚开旺。茅台、遵义、古蔺城里的人忙活着在这里贩运和交易蔬菜,而修补锅盆碗盏和着收购破铜烂铁的吆喝声,卖冰糖葫芦、卖打药、唱大戏和耍蛇的艺人,一清早就让寨子里的小孩子活跃起来,他们一群群拍着巴掌追逐着卖冰糖葫芦的外地人,望眼欲穿对着油腻腻的糖果咽着口水,或在耍蛇人面前仰望着吐着信丝的蟒蛇惊恐万分……
赶场是川南民间重要的贸易活动,也是川南民俗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
来自大方、茅台、金沙甚至更远的商贩提前入了场,平常分散在大山里的各村寨的村民,都把劳作和耕耘的辛勤,散放到场镇上。村民扶老携幼、三三两两聚集到石宝,石宝成了疲劳的释放之地和情感的交流之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到处传递着欢声笑语。迄今仍在川黔边境流传着的一段民谣表现了人们去石宝寨赶场、购物的欲望:
初九,赶场,
扯布连花衣裳。
问你穿不穿?
给你连个狗毡毡;
问你要不要?
给你连个狗套套!
二十世纪初,遵照孙中山先生“五族共和”的民族政策,石宝商会议定:将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九确定为“苗场”。苗场,将石宝场镇的繁华和热闹劲头推向了高潮。
七月初,正好处于川南边境夏季锄禾的收尾阶段,苗家青年男女借“赶苗场”相亲相恋,苗场最初赶的是三天。从初九这一天开始,远远近近盛装的苗民和各地赶场的乡客,就让石宝寨变成了花团锦绣的美丽海洋。大街小巷人头攒动,悠扬的芦笙从下街连绵不绝吹响至上街再到半边街。到处响起悠扬的芦笙,到处是风情万种的苗家女子和青春活泼的苗族小伙。树荫下、草丛边,苗家青年男女含情脉脉、两情依依。无尽的殷情,表现在一曲曲欢快的芦笙“踩堂”之上,通宵达旦的苗戏,将川南苗族的“坐妹”、“对歌”和追寻意中人的社交活动推向了极致。
男子给根花腰带,
女子给根苦角藤!
川南民谣,淋漓尽致地展示出川南一带苗家男女互赠礼物的场景。选定了意中人之后,苗家青年则需要交换物件,互赠礼品作为信物。民谣中的“花腰带”指的是男方需要赠送女方较为贵重的礼物,而女方回赠的“苦角藤”则代表较轻一些的礼物,“带”和“藤”表现出两情相拥相缠相依,以示他们的爱情生生不息白头偕老。
赶苗场的高潮呈现在第三天的晚上。夜幕刚刚降临,袅袅的山雾如约而至,这时候的石宝寨,轻柔无骨,风情万种,似梦非梦,宛若飘渺中的海市蜃楼。
四方八面的苗汉人们涌向集会地点。篝火燃烧起来,盛大的苗家“踩山”开始了:悠扬的芦笙伴随着欢快的舞蹈,荡秋千、舞狮子、玩龙灯、上刀梯、下火海,各式各样的技艺围绕着一堆堆篝火尽情展示、尽情欢唱,火光映红了夜空,让石宝寨成了歌舞的海洋、欢乐的海洋………
五
磅礴的乌蒙孕育了古寨特有的神韵,大娄山赋予了石宝神奇的美景。
某年冬天,宁静的石宝镇迎来了空军某部。他们登上了黄泥大山,并驻守下来。从此,黄泥大山,这座饱含着石宝风情的大山,在历经千百年以来的沧桑战事和檑木冲天之后,又响起了嘹亮的军歌和号角。有了雷达,有了战鼓声声和与山魂融为一体的军人。
雄伟险峻、千姿百态、神奇秀丽的黄泥大山啊,它见证了石宝千百年来的发展史!见证了石宝发展中的酸甜苦辣!它带给人们的是宽广博大,浩瀚豪迈;是雄心,更是霸气!站在1500米高的黄泥大山之巅,远瞰蜿蜒群山:群山状如华盖,宛若长城;如鹤唳长空,似龟行大地,若明镜高悬,似大船航海……俯视苍茫大地:大地葱茏,遍地生机。藿麻沟上,美丽的天生桥,宛若长虹,蒙络摇缀,随波摇拽;断江河边,鱼鹰掠水,碧波渺渺,果珍裕野,猿猴嬉戏。支流两岸猩红点点,遍地杜鹃,百里丛林,是国家级的原生态猿猴保护区……
回望晚霞映出的如血残阳,悲催的历史,激情的岁月,已经在缕缕炊烟中淡化消逝,而千百年来撩拨人心的苗家山歌,依然飘荡在如织的古盐道上。一代代盐商的传人,一代代苗汉的族人,团结一心继续营造着坚韧不拔的信念和钢铁一般的坚强。他们的精神和毅力,镶嵌在千山万壑的雄关漫道和磅礴乌蒙的山峰之间。
[作者:邵忠奇,男,公务员。生于1966年10月,四川省泸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泸州市古蔺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