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年老的牧人久美多杰和年轻的摄影家,以及他的牧人儿子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当他们离去后,他依然坐在卡垫上。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突然翻起白眼,呻吟几下,头一歪,便离开人世——“脑溢血”,牧民们说他死得毫无痛苦。
那支录音笔又回到了我手里。可它是损坏了的。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尝试去修复它。
我知道这里头记录的是故乡的时光。一个老灵魂的诉说,将使它达到沸点。那些熟知的事物在慢慢走开;那些陌生的随着时代的推移好像躲到了灵魂的背面。而我的文学就是要记录和再造这些事物(事件),建立虚构的真实。
久美多杰的灵魂走了出来,在梦里,他对我说:“你为何不修复录音笔,那里面有我很多重要的说道。”
对于亡者托梦,确实不能忽视。我把录音笔交到电脑修理铺去修复……久美多杰坐在乡间的一块石头上,讲起了他的故事,这片康巴大地上发生的许许多多的故事。我知道,在他学会使用录音笔之后又做了大量的补充。那些土得掉渣的语言,显现朴拙之美,原来民间叙事这般精妙。当然,那是老牧人久美多杰说道的一贯特点。老牧人久美多杰,身穿皮袍,脸色黧黑,皱纹随着使用录音笔的次数而不断增加。这新鲜玩意儿,有时还得他初中二年级时就辍学的牧人儿子帮着使用,这样,他才会玩得熟练起来。
“那么多的素材,写小说的素材,被我灌到录音笔里,你可不能把它浪费。”久美多杰活着时,坐在一块石头上,嘴唇发干,说话一本正经,“自我拿到录音笔的那一天,我就想着你最终会永远拿走它!”他呵呵地笑,露出牙齿,那残缺的牙齿豁口挂着干肉丝……
我在努力地思考文学与这片土地的关系,这是宏大的命题。美国作家福克纳一生都在写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而他最终在《喧哗与骚动》中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另一片天地。那么久美多杰的诉说(如果它代表的是族群的记忆),与我的个人经历,头脑里储存的对于这片土地的人文感知碰撞,我不知会产生什么样奇妙的化学反应。不妥,“化学反应”像是在鼓捣各类试剂、添加剂,而创作的神秘性,就像拧动冰冷的把手,门被打开,扑面而来的却是满屋的炽热。那种不可预见性,比宿命更具内涵。
“不是吗?我的族人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们追逐一座高坡。这座高坡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直到他们的眼中出现珠穆朗玛!野牛开始被驯化,游牧成为生活最主要的调子。强大的吐蕃帝国被缔造,藏传佛教盛行后,慈悲的花朵,一朵一朵在藏人心里打开,甘霖四溅……”老灵魂久美多杰,真切地坐在我屋子的一角,放在桌上的暖瓶和茶缸一点也隔不住他的声音。
他说:“录音笔该修好了吧?明天,不妨听听。”
录音笔打开:这是一个老灵魂的隔世诉说。他坐在乡间的一块石头上,发出的却是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