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纯是画家,许多重要场所都悬挂有他的巨幅画作。当人们在这位艺术家展现的壮阔画面前流连忘返之时,他又将散文集《大地的皱纹》呈现给读者。
画家一旦具有较强的文字叙述能力,他所呈现的往往与单纯的作家有所不同。当文字变成画家手中的另一副笔墨时,在图景之外,便打开了更加生动鲜活、时空无限延伸的广阔天地。丰子恺、吴冠中、黄永玉、冯骥才、陈丹青皆是如此。陈奕纯欣赏这些亦文亦画的艺术家,他也希望通过自由驰骋的文字透露更多的内心消息,延伸画家在规定尺幅、有限空间里的诉说,使画作和文字相得益彰,共同构成一个立体的丰满的艺术世界。
呈现一个未打开的流动世界
当一幅画展现在人们面前时,欣赏者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完成的作品,这个凝固的瞬间,从中获得艺术感染。但是,人们往往忽略了与创作过程相伴随的艰辛的心理过程。
陈奕纯多篇作品谈到作画的过程:画的高度是画家一毫米一毫米画上去的,他们“在黑暗里求生,在悬崖上攀登”,“一步走错,全盘皆输”。那些在黑暗中一点点长高的画作,伴随着无数场痛苦和几乎断送一生的孤独感,这些“只有画家自己最清楚”(《一毫米的高度》)。这个从无形到有形的阶段,不仅仅是对完成之后的艺术品的热切期待,更伴随着成千上万次枯燥的技法训练和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孤独、寂寞的心理过程,甚至走不出漫长的隧道,看不到光亮的绝望……如果没有对艺术的痴迷,没有“病树前头万木春”的信念,没有内心表达的强烈愿望,很难真正走出来。其实,这里面包含着人生哲理,让人自然联想到冰心的小诗“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成就背后的付出、辉煌背后的艰辛,比起成功本身更耐人寻味。
陈奕纯艺术上的成功亦非偶然,从临摹名画到折枝写生,再到大江南北著名花卉生长地的欣赏,晚上凭着记忆再画出来。玉兰、牡丹、莲花……从一朵花的笔法到一幅画的构图,千百次基本功的训练,形成对花的形状、质感的把握。在《时间的同一个源头》中,作者写了有关莲花的话题。绘画之前,首先沉浸在想象之中,把自己当成了一朵充满灵性的莲花,半开半闭,半梦半醒,就像等待爱情一样发呆。当一个人离开了羁绊心灵的现实纠葛之后,艺术的感觉便真正在心里活起来,境由象生,弥漫在心中的花草逐渐升腾为一个完整的世界:万千莲花各具姿态,娇小的花蕊和饱满绽放的花朵共同构成一个生动的世界,美丽芳香溢出画外,“这香气,飘越万里,一枕千年”。在朵朵莲花之间,有几抹薄薄的雾,那是穿越时空的历史沧桑,澳门400多年的困境,在这里得到诗意的表达。然而,一幅大画的成长过程也是身心全部付出直至心力交瘁的过程,几个月闭门作画,29小时连续工作,在画作即将完成之际,画家病倒在地。也许,正是对艺术的期待支撑着他重新站起来,直至一幅工笔大画悬挂于人民大会堂澳门厅。
这种绘画之前的想象和艺术感觉以及伴随这一过程的一个人的默默劳作,是隐藏在作品之后鲜为人知的东西,又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经过的心理考验。这一动态过程用文字展现出来,便使画作和创造者融为一体。
以小事物表现大气象
陈奕纯的优秀画作多是山水花鸟画。虽然尺幅很大,悬挂于高大的厅堂,但却往往是由一笔笔一个个细部工笔绘出。欣赏陈奕纯的画作,如果只看其中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一簇开在山岩上的热情的红牡丹、一些似有似无的远山、三两只栖息树上的小鸟……那景象也煞是动人。但当这些局部和谐地存在于一个大的空间,通过疏密、深浅、远近的布局融为一体时,便有了更深的意蕴,更大的气势,更丰富的内涵。
陈奕纯的散文也多是从小处着眼:玉兰花、红木棉、油菜花、竹子、白茶、小路、布谷鸟、白鹭、甚至一根落在耳边的小小的羽毛,穿过北京上空的长长短短的鸟叫……总之,是“那些郁郁葱葱中的小细节、那些呼之欲出的小美丽、那些被我们忽略掉的小孤独”(《无声》)。这些细小具象的事物是大自然的小单位,作者渗透其中的亦是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小感觉。但正是这些细微之处,最能打动人心。而在这些细碎之间,又往往渗透作者对生活的整体性思考。
例如《我吻天使的羽毛》,作者以画家特有的形象把握能力和想象力,抓住“水杉”和“羽毛”两个意象作了新奇的描写:仰望天空,看到“切割天空的,是一排排密密匝匝的水杉树”,“我喜欢仰望这天空,到处充满了碎草的颜色,很不规则,从头顶一直漫卷过天边”。这是一种独特的发现:直刺天穹的高大的水杉树,仰望时,竟成了天上的“碎草”。形象逼真,充满动感又有一种大气魄。而水杉引来6万多只天堂鸟的宏大场面作者并未亲眼目睹,最终,与“我”相逢的是一根落在右耳上的白色羽毛。“她,和我在水上偶遇,千里万里,一个灵魂和一个灵魂偶遇”。从此“江流涌动,江河湖海同源一脉,从此我这短暂的人生横渡于水上,仿佛这古老的爱情故事一滴一滴化成了水,化成了天使的一滴滴相思泪”。水杉和羽毛,两个具象的东西,融天地、山川情感为一体,对自然和山川的赞美在最细微处呈现出来。比起那些大而化之的赞美,这样的书写生动、具体,让人印象深刻。
写出新意来
散文是一个门槛最低又最难把握的文体。难就难在将日常生活表现在散文中时,容易陷入某种模式,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创新是散文的难题。陈奕纯的散文从整体构思到语言表达上都自觉求新,他的优秀作品首先以新的构思新的面貌让人眼前一亮。
游记散文是当下散文中数量最多,也最难出新的。在全民旅游的时代,走到一处,留下一些记录,随感而发,蜻蜓点水,篇幅不够时,再百度一下,找一些资料,穿插其间。这种浮在面上的写作不计其数,却无法引起阅读者的兴趣。陈奕纯写作游记散文时,“从不同角度捕捉特定的素材”,打破人们惯用的写作模式,努力写出新意来。在韶关游丹霞山,陈奕纯抓住夕阳照射丹霞山的图景,“着了火的霞光,着了火的山”,瞬间感觉成为作品的“文眼”,山不再是静态的呈现,“鬼斧神工的山,视死如归的山,清秀奇丽的山,含情脉脉的,石峰、石堡、石墙、石柱,顶平的、笔直的、峰陡的、麓缓的,全都着火了!”火一般的晚霞使千姿百态的山有了动感,有了力度,有了气势,最终幻化成一个血性男儿。曾经被贬岭南,三游丹霞山的韩愈被自然托出,那个有着“大忧患、大痛苦”的“清瘦、疼痛的唐朝男人”与火一般的霞光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极具感染力的大意象。千万年静态沉睡的自然被突如其来的晚霞点醒,变得生机勃勃,而一个历史人物的进入,更使得作品有了精神高度。游记散文和历史文化散文在这里和谐地统一起来。
《大地的皱纹》让“小路”和“皱纹”串连起来,让历史和现实对接起来。作品首先抓住“皱纹”带来的沧桑感,“小路是大地的皱纹,小路有多么细密,大地就会有多么苍凉”。这种苍凉源于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生感慨:你常常走在似乎没有路的路上,这路“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严格说,一种不能叫做路的路,那就是我们的未来”。苍凉更源于作者幼年时经历的三元钱引发的人性悲剧和心灵救赎的故事,也源于作为画家的我在太行山写生时在没有路的路上披荆斩棘、孑然前行的过程。三种看似不相干的状态以“小路”和“皱纹”关联起来,使之在虚与实、过去与当下之间自由穿梭,这种跳跃性增加了作品的精神含量和人性深度,让人耳目一新。
《月下狗声》则是有些怪诞的乡村寓言,山月下的乡村,是“一幅幅山水流转的中国水墨画”,影子、“秀才”(一只狗)和“秀才”的主人,乡村偷儿陈八成在月下行走,“三个影子,一起把西天的山月叫落了,就剩下一片天簌了”。乡村夜晚的静谧安宁与月下的人心躁动,共同呈现在一个大的“场”中。
陈奕纯的散文写得很慢,很多作品都经历了三五年的思索打磨。正因为如此,他的散文选集《大地的皱纹》才显得新鲜而厚重。陈奕纯说自己写作时“心中藏着一把火”,期待它点燃更多佳作,为当下散文奉献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