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花篮子
- 作者:李辉 更新时间:2014-06-26 02:00:44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030次
家里没事,老伴总是愿意赶集。
徐友最怕跟老伴赶集。老伴赶集,买一双袜子,没有半天时间买不成,袜子摊逛遍了,跟袜子毫无瓜葛的其他摊点也逛遍了。有时候大半天过去,老伴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徐友查看一下,许多东西短时间用不上,有几样怕是永远也用不上,单单忘记了买袜子。徐友便不跟着她去遭那洋罪了,老伴一说赶集,他立马编排理由,想方设法逃脱。老伴偏偏喜欢拉上他,拗劲上来时,什么理由也不行,必须去。这倒不是出于恩爱,70多岁的人了,还能恩爱到哪里去?主要是因为习惯了,身边少了他不得劲儿。
购买花篮子这一次,准确说是购买第12只花篮子这一次,老伴的计划是去集上买几块胶皮,做鞋底用的。多少年里,两口子的鞋都是老伴亲手制作,省下老鼻子的钱,老伴想想就乐。这天徐友又没有逃脱掉,在家里时就开始给老伴下药了,嘟嘟囔囔地道,到了大集上不准恋这恋那,馋这馋那,要直奔杂货摊,买上胶皮就打返回,家里一堆事呢。老伴不理睬他,三遍五遍才顶上一句:你有什么事?你有狗事猫事!
村子离集市二里多路,路是宽阔的黑油路,路面上越走人越多,靠近密密麻麻的市场时,徐友更絮叨得紧了。老伴干脆没了他这个人,她的耳朵和眼睛早已被各式各样的摊点吸引过去了。摊主们一个比一个热情,他们还没走到跟前,就热情地招呼了过来,老伴的腿更迈不动了,眼睛亮亮地打量着货物,问了这样问那样,随时都要下手交易的样子。徐友却不能再发议论,外人跟前他得维护老伴的脸面。他不但不能继续发议论,还得装出个跟班的样子,一切由老伴说了算。老伴在一个摊位前站住了,情况渐渐严重,他也只是悄悄捅一捅她的腰,提示她这个东西没用场,让她快点清醒。
他们走走停停地挨近了竹器摊。
老伴说:花篮子!
徐友说:你打谱开花篮子店啊?
老伴笑了。自然,她也记起家里已经有11只花篮子。花篮子的用处虽说广泛,去鸡窝里拾蛋,菜园地割韭菜摘黄瓜,商店里采购吃的喝的用的,花篮子再合适不过,千合适万合适,家里头有两只花篮子足够了,他们家有11只,足足11只。11只花篮子摞摆在厨房里,邻居们见一次奇怪一次,老伴跟着解说一遍又一遍,后来也感觉不对了,提到仓房里去藏了起来,还拿雨布严严实实蒙裹住。难怪徐友点提一下,老伴立时就会心笑了。
竹器摊十来步长短,有竹筛子、竹篦子、竹笼子、竹笊篱、竹筐、竹盘、竹筒,十几个种类,竹篮子是其中一类,一共10多个,大的一搂粗细,小的两三握大。摊主也是个老年人,面皮黑黝黝、明晃晃的,眼睛不大,眼珠缩在里面,鼻梁不高,趴趴在两腮中间,嘴巴却老大老大,一笑两只嘴角就到了耳朵边。徐友注意到,老伴的那声欢叫,还有看向竹篮子时的那副兴奋面目,大嘴摊主已经听进耳里看在眼里,所以老早就对老伴咧开了大嘴,就像遇见了多年不见的亲人。他年纪要比徐友两口子小10岁,却叫老伴大妹子:大妹子,看看咱这篮子,又结实又便宜,又好看又环保,藏马县你找不出第二家,找出来我倒赔钱给你。要个大的还是小的?
这回老伴抵制住了诱惑,笑嘻嘻地回应着:不要不要,俺家里有。毫不迟疑地往前走去。徐友放心地跟在后头,为防备万一,他催促老伴再走快一点,晚了好胶皮怕让人挑光了。这话果然管用,老伴的步子快起来,眨眼就走过了竹器摊。这当口,老伴的脚板又慢下来了。徐友以为她又对身边的瓷器摊发生了兴趣,推了推她提醒道,家里的盘碗堆成山了,快点儿走。老伴却停住了,转身往回望去,显然望的是竹器摊。徐友的心立时提了起来:你想干什么?老伴不说话,是没心说话的样子,愣愣怔怔地往回望。徐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她望的不是竹篮子,是竹器摊的大嘴摊主,徐友疑惑地说,你望他干啥,他欠你钱还是该你粮了?这时老伴嘴里嘟哝起来,不行,俺得再回去瞅瞅。徐友急了,一把拽住了她的衣服:你不买胶皮啦?俺可跟你说好,你买不到好胶皮,你那鞋俺不穿,俺去商店买成品的去!老伴似乎没有听见,把他的手拨拉开去,几步回到竹器摊,站到大嘴摊主跟前。
大嘴摊主早已热热地招呼上了:大妹子,俺这人不会说嘴,孬好全凭手里的货,你上心瞅瞅,你买过的竹篮子,有一只是这样的?这竹子是最新品种,八千里路运来的,结实便宜是小事,要紧的是盛东西不招虫,不变味,不腐烂,没这些好处,你拿回来砸我脸上,我找你10倍的钱!
徐友想顶他一句:你这篮子赶上冰箱了!他担心老伴不乐意,也担心摊主脸上挂不住,到嘴的话又咽回肚子。老伴却听得津津有味,显然是动心了,可她也没忘记家里有11只花篮子的事,不好意思自作主张,就转脸问徐友道:咱买一只吧?徐友没想到老伴会征求他的意见,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他一时有点不知东南西北了,按理说,老伴给了脸,他应该赶紧点头附和,不要不知天高地厚,可家里已经有那么多花篮子,实在是不应该再买了。徐友就犯了难,老伴的话无法答对,结果只是苦笑了一下。
老伴已经不管他了,乐呵呵地对摊主道:大兄弟,这花篮子真那么好啊?大嘴摊主说,俺的大妹子,俺的好大妹子,俺也是60多的人了,还能哄你?没有那些好处,你把篮子踩巴踩巴当烧柴,到这里来向俺讨钱。老伴终于下定了决心,眉开眼笑地道,好,买一只,那只顶小的吧,多少钱?摊主说,大妹子是爽快人,俺也是个直肠子驴,不挣钱了,给30吧!
老伴正要还价,徐友抢说道:15!心里没别的办法了,要想阻止老伴胡闹,只好用砍价这一招了,把摊主砍得鼻青脸肿没法子卖。
老伴的脸立时揪皱起来,揪皱成了个乱麻团子,她转脸望了望他,又去望大嘴摊主,老伴的意思,他把价码砍得太低了。摊主也嫌低了,大嘴吧嗒了几下才说出话:老兄弟,咱谁也不容易,你还能让俺赔本钱?一分钱一分货,你蹲下瞅瞅,15块你能买到这样的竹提篮?这样吧,俺再吃点亏,往下压压,你再往上涨涨,对得起你了吧,老兄弟?
徐友疑心价码还高了。今年的行情,这种牛蛋子花篮说不定也就十块八块的事,他正在后悔,怎么样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让大嘴摊主觉得没法谈下去,达到不买花篮子的最终目的,老伴把话接过去了:大兄弟,他没买过东西,别跟他一般见识,这样吧,25块,中不中?
徐友心里叫苦不迭,却是干瞪眼没办法,看到大嘴摊主还是迟疑不定的样子,眉眼里却是藏满了喜色,老伴张着嘴等在那里,显见是等着摊主发话,不行再继续往上添加,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瞅大嘴摊主不注意时,他使劲瞪了他一眼,闷头闷脑地往前走去,一直走到胶皮摊跟前,蹲在地上喘气,胶皮摊主不住嘴地向他推销产品,他一个字也没听进脑子里去。
老伴做主买下花篮子,自然有些心虚,这回没有迷恋其他货摊,不大工夫就出现在徐友视线里,徐友把脸扭过去,给她点颜色瞧瞧。老伴走到他身边,挨着他蹲下身子,他赶紧往旁边梛挪,给她个冷脊梁。老伴拽了他一把,埋怨说:你这个人,你没看到竹器摊老人那手?徐友气哼哼地道,我看他手干啥,你的手我都不稀看了,我看个老头子的手!老伴的嘴巴伸到了他耳朵边,压低嗓门儿道,他的右手只一个指头!徐友说,一个指头稀罕啥,还有一个都没的呢!老伴打了他一下,你小点声,别让人家听见!徐友说,他长着顺风耳啊?再说听见怕啥?就你心多乱肺!老伴捏住了他的耳朵,狠狠地拽了一下,人家残成那样,原本就怕笑话,要是知道你在背后嘀咕,还不难受死了?徐友说,他那么大年纪了,怕什么笑话?说着说着,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噢,你是看他一根手指头,才拿着票子打水漂的?老伴皱起了眉头,打啥水漂,人家那么可怜,咱还压了5块钱的价呢!
老伴不跟他理论了,买了6块胶皮,给摊主拿钱。她躲在徐友背后,四下里张望一番,掀开两层外衣,摘下里衣口袋上的别针咬在嘴上,掏出钱包一层一层打开,把钱递给胶皮摊主,又飞快地把钱包裹起来,揣进口袋,这才拍了拍徐友肩膀,意思是可以自由活动了。徐友拾起捆扎停当的胶皮,想把它放篮子里提着,这才发现没有花篮子:老婆子,花篮子呢?
老伴低头一瞅,瞪大眼睛对他说:哪里去了?
徐友说,你问谁?是不是弄丢了?
老伴说,俺没记得丢啊?
徐友说,你这个傻娘们儿,快往回找吧。
老伴便火烧屁股地往回找去,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打问,看没看到一个脑袋样大小的花篮子,一边抓耳挠腮地回忆,泪珠接二连三地往下滚。十几个摊点问过,老伴拖着哭腔对徐友说,弄不好我光顾点钱了,点完钱又担心让小偷盯上,心思全在装钱的口袋那里,花篮子根本就没有拿。徐友说是了是了,定准是了,摊主也不吭个气,真气人!老伴说,别怪人家,真忘拿的话,人家肯定是没留意。徐友说,你甩着两根空胳膊离去了,他会没留意?老伴说,别说了,快走吧,你今儿是吃错了药了吧。
竹器摊跟先时一样,空荡荡的没人,大嘴摊主闲着没事,东瞅西望地找热闹,发现他们两个人走过来,大嘴巴动了几下,接着又大大地咧开了:咋啦,还想再带一个篮子啊?徐友的肚子里积了气,听了这话气儿更大了,他狠狠地哼了一声,瞅了瞅摊主竖着一根拇指的古怪的右手,咽下一口唾沫,声音小了许多:你装什么装?俺老婆子把花篮子忘这里了,你没看见?老伴悄悄戳了他一下,把话头抢过去:大兄弟,不怪你,怪俺见钱眼开,脑子里净是钱了,把花篮子丢脑后去了,没让别人拿走吧?
大嘴摊主说,你们把俺当成啥人啦?甭说俺还挣了你们几文钱,就是个过路的,把东西忘俺摊上,俺也不会起贪心的。
老伴说,俺的记性不好,俺只记得是忘记拿了。
摊主说,记性不好,为啥不记得是拿走了呢?
徐友说,俺瞅出来了,你这个人没正行,俺不跟你废话了!你说吧,这个花篮子你给还是不给?摊主眨巴了几下眼睛:你什么意思?还要动抢的?徐友说,我不稀抢,也不稀使劲跟你争,只是以后,你甭想挣到俺们一分钱了!大嘴摊主站了起来,提了提裤腰,嗓门儿一下高上去了:我说句话你别不乐意听,你是不是个赖皮?是赖皮你可挑错了地方!我东集西集,天天赶集,什么人没见过?惹火了我,我脱光衣裳蹲你炕头上去!徐友说,我看你是个赖皮,我早就看你是个赖皮,十残九歪,你没一点好心眼儿!
老伴早就当起了和事佬,这边一句那边一句地解劝,对徐友说,你闭嘴,不用你说了!对摊主说,大兄弟,你别动气,咱们再慢慢想想。这时听到徐友说出这种话,她也按捺不住发了毛,脸色黑成锅底,一把把徐友推了个趔趄,大声道,你吃了什么,你今天到底吃了什么,怎么不会说人话了!
大嘴摊主喘了几口粗气,对老伴说,大妹子,你是个好人,咱们对撇子,看你面子,这口气俺闭闭眼忍了!不过竹提篮你真拿走了,俺的话你不信,你问问两边的摊主,两边的摊主你还不信,那就让公安局来铐俺吧!
两边的摊主自动开了口。左边的中年男人说,你是提走了,是用右手提的,俺看得真真的。右边的年轻女人说,唉,你两个老人也不像缺钱的主,三十二十的钱,怎么劳心费神地编排这么一出!
老伴的脸一红一白,难堪地道,大兄弟,俺记错了。
大嘴摊主说,没事没事,谁能不做点错事。
徐友挨了老伴的推,险些趴到地上去,觉得十分丢脸,这个死老婆子,俺时时处处给她做脸,她为了外人,还是这么埋汰的一个外人,把男人的面皮撕了个精光!他撒手不管了,气鼓鼓地站那里看热闹,你个死老婆子不知好歹,自己拉的自己打扫去吧!这时他看到事情大白,的确是老伴记错了,即使没错,那狗日的大嘴摊主也占了上风,老伴站那里下不来台了,徐友的心又偏向了老伴,硬着头皮走过去,拉上老伴就走。老伴分明觉得这个台阶还不够好,她还不能就这么离开,拖拖拉拉地跟着走了几步,一使劲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回转身对摊主道:大兄弟,俺想再买个花篮子。
老伴的话像十八磅大锤,一下把徐友砸成了木桩,一时间他动也不能动了。他想把老伴硬性拖走,腿脚怎么也迈不动,手也伸不出去,他只能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老伴买这个花篮子。
大嘴摊主也发了一下呆,吭哧半天才说出话,大妹子,你看看,今儿让你破费了,那就拿个大的吧,还是那个价。老伴说,还是小的,俺愿意要小的,小的喜欢人。大嘴摊主说,那就、那就依大兄弟那会儿出的价,15块,俺赔几个。老伴说,不中不中,不能让你赔,还是25。说着老伴掏出钱包,递过去一张50的,摊主找出35元递给老伴,老伴接过来,拎起花篮子,走了几步,突然把10块钱丢在摊子上,拉上徐友就跑。
跑出去10多步,徐友说,松手,人家不会撵你的。老伴不松手,拉着他继续跑。徐友说,坏了坏了,真撵上来了,撵上来了!老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加大了马力,徐友跟不上趟了,喘息着道,停下停下,我哄你的。老伴回了下头,把他的手甩掉了,白他一眼,独自往前走去。
搁在往日,老伴早把花篮子塞给徐友了,今天没有,今天她知道自己花了屈钱,不能想怎么就怎么了。徐友心说你就自己拿着吧,累断胳膊我也不管了。想是这样想,只是看着别扭,越看越别扭,走到集头上时,他一把夺过花篮子,气哼哼道,往后我再也不跟你赶集了!老伴说,俺保证,保证不再买花篮子了。徐友说,俺也保证,保证你还会买花篮子!
老伴差点笑翻,徐友也嘿嘿嘿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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