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者：月色江河（诗人、评论家）　　 

　　答者：中海 （诗人、书画家）　 

　　访谈形式：电子信箱　 

　　地点：淮安——张家港　 

　　提问时间：2014年6月2日　 

　　回答时间：2014年6月5日　 

　　月色江河：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请简要介绍一下你的写作历程。　 

　　中海：　 

　　准确地说，1988年海军工程学院毕业，我被分配到一个异常小的岛，小到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截面），我住在山底下最临近水的一处小屋，台风季大浪可以翻越屋顶，偶有鱼上岸，屋子呈长方形，我用黑漆涂于四壁，内如棺。写作开始，也是自囿开始。小说、诗歌、日记都写，在那写出的小说《三十天》非常幼稚。后来上岸，物欲横流，差点崩溃。于是写《碎片》、《渡岸》等先锋小说。这些小说的语言完全来自意识，来自试图抵达的某种超越。而这些，包括零碎的诗歌都是一种藏品，因为“不务正业”的东西会丢你的饭碗，2000年以后，藏品藏不住，露出尾巴，如此便不管了，终于患上写作焦虑症。小说集《碎片》，诗集《零点零一》、《零点零二》、《终剧场》等相继问世，就像一片片叶子从空中飘落。　 

　　至此，又一片落叶还在空中飘。　 

　　月色江河：你处女作是什么时候发表的？刊登在什么报刊？当时，你在什么状态下写成的？现在，你对处女作满意吗？　 

　　中海：　 

　　第一首诗是一首同题诗《舷窗口》，刊于海军报，应当是1986年，大二，全校震惊。当时作为学院仅有的五人代表之一参加海军首届院校夏令营，第一次出海，第一次有了茫然感，第一次有了思乡之情，回想起来颇具哲学的味道。就当时而言，能用学到的哲学思想蒸发出这样一首诗，并收获一枚爱情是满意的。现在么，那是稚嫩的真情。　 

　　月色江河：谈谈你的人生经历？在你人生历程中，最令你难忘的事是什么？最让你感动的人是谁？　 

　　中海：　 

　　人生可能是一部哲学史，等再老一点，我就写回忆，可能是一部很好的哲学著作。人最终是什么？我在《终剧场》中对人生进行了一次次死亡赋格。从广东到辽宁再到上海最后回到故土，这本身是一场较量，曾经多次穿过山海关，从海子卧过的铁轨上走过是什么感觉？苦无穷尽，寂寞可藉。这若旅行的人生意义在于过程，车票上的目的地都将是死亡，不是吗？　 

　　最难忘的事是第一次阅读萨特，好像1987年，看不懂，绕来绕去，被他弄得快自杀。　 

　　最让我感动的人是我自己，我怎么会最终将萨特读懂。　 

　　月色江河：谈一下自己诗歌艺术风格或特征？在诗歌创作上，你追求一种什么风格？你认为自己达到了吗？　 

　　中海：　 

　　诗歌是高于一切文学体裁的文学语言艺术，诗歌的上层就是哲学，即演变为社会科学范畴，这从现实上奠定了其曲高和寡的特性。所有的诗人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自己的所谓风格，但几乎没有一个诗人能准确地说出他的诗歌风格，前几年圈内流行各种“体”，最后还是落入俗套。　 

　　我支持有人提出的诗歌的“难度写作”，这一点毋庸置疑是诗歌的要素之一，注意到现在的网络充斥着大量将散文分行的伪诗歌，有人欢呼诗歌的春天到了，其实那是虚假的繁荣。不过，话说回来，你想写就写吧，只要你愿意，能写就好，总比去花天酒地好。　 

　　坚持诗歌的语言特色，让别的东西说话，最恰当的喻体，纷呈的臆想，让诗歌的语言充满弹性与无限张力，这便是高境界。试图找到一个命题的切入口，把鼓出来的东西慢慢抖出来，最后一件是惊人的意想不到的东西的呈现，也即回到那个入口，这是我所追求的一颗橄榄的内核。是社会给了诗人一部分所需要的，其余的全交给诗人自己去发现，诗歌的风格是前沿的，现代性的抑或后现代。用马拉美的话说：现代诗人，简单说也好，强调说也罢，就是在向社会罢工。　 

　　我想我这一生只有无限地接近，永远也达不到这样一种风格。　 

　　月色江河：你的诗歌主要受哪些诗人影响？　 

　　中海：　 

　　1980年代一股风似的诗歌潮袭来，那个时代的诗人们是先锋，是大学生的楷模，那个年代读大学的人都知道。后来呢，那些诗人死的死，去国的去国，曾一度诗歌变成了犯罪的代名词。那个时代还会回来吗？　 

　　几乎没有哪位诗人让我有模仿写作的冲动。波德莱尔或者艾略特似乎一直在我窗口徘徊。　 

　　月色江河：你早期诗歌与现在诗歌有哪些变化？　 

　　中海：　 

　　其实一个诗人写作的变化也是他的阅历的变化，随着经验的长度与宽度日益增加，主要是对诗歌不停注入哲理的变化。但传统的东西还在，这是本，诗歌是生命本真体验，就像我们不能丢弃老祖宗留的文学遗产，再怎么说，回归本真，回归简单，那是大悟。　 

　　月色江河：在诗歌创作中你有没有困惑或迷茫？如果有，是如何化解的？　 

　　中海：　 

　　诗歌的本身是困惑和迷茫的，如同一个人总会对人生与未来产生困惑与迷茫一样。写诗的过程是个寂寞的过程，当然也是享受的过程。最近在写长诗《中国梦》的时候不断地遇到创作瓶颈，不急，相信自己，相信灵感。知识即取消，创作即蹲下。　 

　　拳击手的目的是击倒对手，而诗人则是击倒自己。仅此而已。　 

　　月色江河：简要介绍一下你所熟悉的张家港诗人以及他们的创作情况？　 

　　中海：　 

　　张家港写诗的人很多，但大部分都不专业，但他们很努力，这一点我很敬佩，我敬佩每一个还在写诗的人，不管他写得如何。专业一点的有阿西、李帆、徐小华、一朵、安昌礼、刘迎雨等，据我所知，他们一直在写，参加各类诗歌赛并获奖，有理由相信他们决不会放弃诗歌。　 

　　月色江河：你不仅是诗人，还是画家，请问你在绘画上，追求什么样的艺术风格？如果在这两者之间作一个选择，你更爱哪一个？　 

　　中海：　 

　　谈不上画家，一点爱好。　 

　　诗画相通，我渴望用诗绘画。但有人一辈子在临摹古人，就像一个诗人一辈子在写格律诗，有出路吗？　 

　　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和诗歌一样，绘画气韵与墨毫相依，构成艺术家生命本真所在。在全球化语境下，虽然中国传统艺术表现形式仍能在求变中展示自我价值，但崇尚的是一种开放、客观与冷峻的姿态，如桑塔格所说，我们可以反对阐释，可以反对对艺术的外部本身内容的提取与放大，而以更多的形式与抽象的内部意境而论。可以承认主流，但被烙上中国印的艺术本身是一种归属，一种身份，所以又有理由反主流，这应该是进入当代语境下对传统的一次革命性的“僭越”。也许，诗歌也是如此。　 

　　难以捉摸的现代性有可能使艺术昙花一现，但只是不可预料的一半；他们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可改变的。　 

　　绘画与诗歌是存在与虚无的对立统一，绘画让我获得了诸多意想不到的诗歌灵感。　 

　　月色江河：中山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谢有顺在评论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时，说过这样一句话：小说最热闹，散文能扬名，剧本会得到资助，诗歌最边缘、最独立，但最有成就。请问你是怎么看待“诗歌是最边缘、最独立，但最有成就”的？　 

　　中海：　 

　　至少目前的现状是这样，这是诗歌的曲高和寡特性所决定的。古时候，诗歌是贵族。现在依然是，或者说是心灵的蓝本，灵魂的贵族。如果把诗歌置于功利的平衡木上，她是那么的弱小。且不说整个文学的边缘，诗歌在文学之中的边缘现象并不是件坏事情，我认为，诗歌就是沿着文学的圆的切线飞行的星星，不离不弃，让你欲罢不能。假如没有诗歌，就像天空没有星星，那将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啊。　 

　　坚持诗歌的人并不在乎这个，诗歌是一个诗人内心的坚守，他是由内而外的意识流淌。高尚的东西并不是普遍，成就高尚也即成就诗歌。　 

　　月色江河：阿摩司•奥兹有一句名言：“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请问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　 

　　中海：　 

　　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用奥兹这句话作为问题，我正好在写长诗《中国梦》，作为中国人，我感到很惭愧，奥兹是不折不扣的中国梦者。　 

　　他的意思是世界是圆的，而不是托马斯•弗里德曼所说世界是平的。什么概念，一个是意识的，一个是物质的。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哲学意义就在于此，“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中心。”换一种说法而已。　 

　　月色江河：2013年11月4日龚古尔文学奖揭晓，惊悚小说作家皮埃尔•勒迈特的《在天上再见》有幸获奖，奖金仅10欧元，相当于50法郎。同天获得勒诺多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导演扬•穆瓦及其作品《出生》，却没有一分钱奖金。而中国的茅盾文学奖，奖金由最初的1000元涨到现在的50万元，但它的影响力并没有水涨船高，甚至遭到不少人的质疑。作为一个诗人，你是怎么看待文学奖与奖金的？　 

　　中海：　 

　　法国的这二个奖与茅奖、鲁奖有本质的区别，茅盾和鲁迅没有立任何遗嘱说要设立这个奖项，前者是民间，后者是政府。一个纯文学，一个在纯文学之外可能含有政治经济利益等因素。中国人正在面临价值观严重扭曲的尴尬局面，拜金主义、自私、颓废主导着一代人，太危险了。如果我弄一个“中海诗歌奖”，没奖金，谁来参加？一切有利益的人的决定性是滋生罪恶的渊薮。刚刚公示的鲁迅文学奖参评作品有224部之多，为某些作品某些人，网上还吵得沸沸扬扬，都是利益驱使。我的长诗《终剧场》也在参评目录中，说实在的，不想得这个奖是假的，但看淡点，得就得，不得又怎样？生活照常，诗歌照写，权作娱乐。　 

　　不要说我有多高尚的思想，视金钱为粪土，诗人也是人，诗人连起码的生活都不能保障，谈什么诗歌？有生命才有意识，有意识才有诗歌。写诗也是一种劳动，付出应该有回报，凭什么诗歌是免费的午餐？因此，诗歌是有价值的，有奖金也就天经地义。　 

　　一句话，生活不能没有诗歌，诗歌不能养活人。　 

　　月色江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好诗的标准。请问，你心中的好诗标准是什么？　 

　　中海：　 

　　简单，干净，意外。深一层说，凝练，内核，张力。　 

　　就像一条围巾，它就是一块布，无袖无领，无扣无袋，简单。它的颜色花纹或几条线条或几处点缀，干净。当它围在一个人的脖子，它怎么看都是一首诗，意外。　 

　　一条围巾在脖子上绕个圈，刚好，凝练。再绕一圈，内核。提起来，张力。　 

　　有人用于自杀，也是很好的道具。　 

　　月色江河：诗评家张清华认为，诗歌关注个体，就应该对个体“幽暗的精神世界”的重视，因为它能唤起经验的公共性。请问你是怎么理解诗歌个体性与公共性之间的关系？　 

　　中海：　 

　　诗歌的创作完全是个性的，是诗人对世界的感知升华，存在物在经过意识的描摹之后，出现一个印象特征，这是意识的一面。另一面，意识在对这个印象进行加工的时候，同时也赋予了它的精神，即所谓“幽暗的精神世界”，此时，意识的另一面得到了一个类似灵魂的生命体，人的意识的局限性褫夺了他的纯个体性，这个诗歌创作的过程，实际上已经介入了它的公共性。　 

　　我在公园里寻找一个叫中海的人，中海是一个个体，在我意识中留有中海的具体特征，他的大致身高、体型，重要的是他的脸，我在公园一块广场上的人群中没有找到那张脸，周围的树木、小草、长椅都不是我想要找的那张脸，这说明这个个体不在场，也即中海不在场，他去了哪里？于是我产生了一种焦虑，我的意识是只关注中海这个个体，另一种焦虑在于在公共的场合中没有中海这个个体，中海在别处。所以，诗歌关注个体，但始终离不开让别的东西来说话或者证明这个个体，你能让一个个体孤立地存在吗？　 

　　张清华经常提到“经验的宽度”，事实上，经验的长度是个体性，而经验的宽度是公共性。　 

　　月色江河：诗评家谢冕说过：“我们已经具备了各种条件，只需等待伟大诗人的出现。”请问我们为什么迟迟不见伟大的诗人呢？　 

　　中海：　　

　　我并不赞同谢教授这句话。　 

　　“我们已具备了各种条件”，请问，我们具备了什么条件？大诗人出现的必要条件是什么？我反倒觉得，我们这个时代根本不具备出大诗人的条件。韩作荣生前说：诗歌的奇迹没有出现。时机未到，奇迹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就看条件什么时候具备。　 

　　和龚学敏聊天，他问诗歌的最终走向是什么？会不会出现一个模式的新诗？而这个诗歌样式就是一个代表，好比唐诗转化为宋词，宋词就一个摹本。有没有可能？也许有。中国新诗才100年，中间还有断裂层，我们这一代人要做的就是传承，千万别让诗歌丢了，做到这一点就很不错了。　 

　　大忧郁的时代造就大忧郁的人，大忧郁的人造就大忧郁的诗歌，历史所留下的不都是这个？等着，迟早会出现大诗人。　 

　　月色江河：你是如何保持自己的阅读？　 

　　中海：　 

　　我有枕边书，是《诗经》。　 

　　滥读不如读经典，读一遍不行，二遍三遍也不行，百读不厌才对。　 

　　随着人生阅历的加深，每一次阅读也在加深。　 

　　月色江河：在你个人阅读史上，有哪些难忘的记忆？　 

　　中海：　 

　　前面说到读哲学，读萨特《存在与虚无》，绕着读，不懂也要读，二个字：痛苦。　 

　　月色江河：最近你在阅读那些经典著作？你反复读的书有哪些？开出你最喜爱的十本书？在这十本书中，有哪些书对你的诗歌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　 

　　中海：　 

　　最近在读木心讲述的《文学回忆录》，很幽默。 

　　不知道读了多少遍《道德经》，但还是要读，反复读。 

　　除了上面讲的《诗经》、《道德经》、《存在与虚无》，还有《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卡林内斯库）、《哲学沉思录》（笛卡尔）、《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经典讲义》（朱自清）、《我们如何抵达现场》（汪政、晓华）、《虚拟的往事》（子川）、《白鹿原》（陈忠实）。 

　　还有哲学书籍。 

　　听雨，断续对白（节选）　 

　　1　 

　　天空充满幻想，雨在飞　 

　　雨引领一个夜晚的来临　 

　　它在拥挤的空气中接受破裂　 

　　泪水告诉你，冷与热　 

　　是一对孪生姐妹　 

　　“那是一条天堂的河流，　 

　　它们相遇，　 

　　它们渗透对方的身体。　 

　　什么忧伤能够持续地飞翔？”　 

　　2　 

　　大地进入秋天，飞翔开始　 

　　但我的路径与你相反　 

　　回到一滴水，我幻想的天空　 

　　并不在高处，它在我的脚下　 

　　沿着你飘落的轨迹　 

　　一定，安身之所的泥土　 

　　“因为你，我将怀揣一声轻响。”　 

　　3　 

　　我把睡眠移到墙角　 

　　草叶鹅黄，我们一起梦　 

　　沿墙而上的爬山虎　 

　　它有大树一般的决心　 

　　那持久的哭泣，在撕扯　 

　　我与现实之间的某种关联　 

　　小草在低处，抓住泥土　 

　　“这是我梦的根，你的潮湿，　 

　　是我反复炮制的假象。”　 

　　4　 

　　所有的落叶植物都在发声　 

　　只有我保持缄默　 

　　以树杆为榜样，在灌木丛中　 

　　我的苍老是一夜秋风所赐　 

　　但我富有的灵感洞穿你　 

　　大雨下在头顶，总有一个空档　 

　　昭示真相，再怎么样　 

　　“我是自己的亲人，你的虚妄，　 

　　是我永恒的对手。”　 

　　5　 

　　并非是我和季节的一次碰撞　 

　　我们遇见，穿插的风　 

　　使夜有了声响与低落的情绪　 

　　环境在慢慢恶化，我们的平衡　 

　　是降温，理性的肃杀　 

　　“这一夜，你为之钟情的，　 

　　淅沥的衰败之声。”　 

　　6　 

　　如果这样游离于飘动的雨丝　 

　　而深感焦虑　 

　　我该做些什么　 

　　“你要熄灭我幻想的灯盏，　 

　　或者擦亮破裂的天空？”　 

　　那些举着石头的天空　 

　　昨晚我醉，对于那些很真的情感　 

　　石头们漠不关心　 

　　今天还在飘，在石林　 

　　不仅仅我一个人站着　 

　　有个细节不能遗忘　 

　　我和你并肩倒在水里　 

　　是个意外　 

　　我们共同的目光卡在石缝里　 

　　对面是天空，一直被石头举着　 

　　出口处，我们再添醉意　 

　　而我的骨头醒来，它站立着　 

　　仿佛从未醉过的石头　 

　　手语　 

　　名词在动，而动词在飞　 

　　你在无声地交流　 

　　无声地击打世界的掌声　 

　　顿挫的美学手语，我们噤声　 

　　注视与阅读，一双手　 

　　反复擦拭我们羞涩的声带　 

　　你会拥抱，会揉醒世界　 

　　当自然的风吹动一片树叶　 

　　当高山聋哑　 

　　当你打开流水与鸟鸣　 

　　小草举起露水　 

　　打量着我们健全的时光　 

　　与生命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