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人看孔子,就有一千个孔子。十三亿人看孔子,也就有十三亿个孔子。董仲舒的孔子大大不同于郑玄的孔子,朱熹的孔子又大大不同于二程的孔子,鲁迅的孔子又大大不同于李长之的孔子,唐君毅的孔子又大大不同于南怀瑾的孔子,李零的孔子又大大不同于于丹的孔子……
历史上经过几许风雨,孔子巍然不倒,如一座崇山,面面不同,有正面、负面、反面、背面、侧面……正如苏轼所说:“横看成岭侧成峰”。司马迁在《史记》里颂扬孔子,也巧合地喻作“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响往之”。
电影业已杀青,有趣的是主创们一边拍一边揣摩,对孔子的理解与日俱增,观感各异,人言言殊。周润发对记者说了:“我真的会很喜欢这个人,他很实在,很踏实。”“孔子是个悲剧的人物,他的理念在两千多年前没有那么多人理解”。有人却感受到孔子一生坎坷,但以超凡的意志不断超越,是个强者;也有人认为孔子在政治上野心勃勃,为了求官而周游列国,奔波徒劳。也许大家都只是瞎子摸象,至于我,则许之为中外历史上最伟大的追梦者,写剧本初期下笔也立意于此。
所谓梦,固然是依据《礼记·礼运》所记载孔子大祭后对弟子言偃(子游)倾吐的一番震世之言,其文本早已列入学校课程,题为〈大同与小康〉。孔子描述的大同是一个遥不可及、人人尽弃私心的仁爱世界,彼此和睦扶持,选任贤能,天下为公,货财劳力不为自己而保留,社会安乐满足,弱势群体得到充分的关顾,没有害人之想,自然不用诈谋智计,没有盗贼,外户也不闭门了。那是个发自心性、以仁爱为本的终极梦想,有别于佛和基督在现世以外寻求天国与极乐,孔子的梦想成就于人世。
有人嗤之为空想,一如帕拉图的“理想国”,汤马士·摩尔的“乌托邦”,纸上虚言而已,绝对没法实现。然则,孔子的理据在那里?
首先,孔子治学态度严谨,所谓“知之为知之”,“多闻阙疑”,他确信这伟大的世道曾经在上古存在过,约相当于唐尧虞舜的共主时期。《论语》绝口不提黄帝、炎帝、盘古、女娲等神话人物,在孔子之前可能根本没有这些传说。尧舜在《论语》中却三番四次出现。
〈雍也〉篇:“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泰伯〉篇:“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唐尧之际,于斯为盛。”
〈宪问〉篇:“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尧曰〉篇:“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
孔子以尧舜为圣,视为道德的最高标准,二君在位而天下大治,这是“大道之行也”的盛世。另外最重要的是“禅让”,尧传于舜不传子,舜不传子传于禹,均体现了无私博大的精神,《尚书·尧典》记之甚详。唯有能者为之,唯有德者居之,正符合大同世界“选贤任能”的描述。
除了历史上出现过大同的局面,孔子自己从政治实践上也有能力做到。
电影开始于孔子五十一岁,他过了天命之年,学而忧则仕,出任中都宰,初步把仁政学说付诸实行。据《史记》所载:“一年,四方皆則之。”做了中都宰一年,政绩成了四方各国的楷模!《论语·子路》篇中,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期月就是一年),三年有成。”他有此自信,绝非诳言,事实上他成功过。
从此孔子升为司空,再迁大司寇,在鲁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岁,兼攝相事,《史记》说他“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等于不买假货);男女行者別于途;途不拾遺。”这不就相当于大同另一幅理想的图象:“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
当然孔子的成就离大同还远,尧舜的天下被封建王朝取代以后,有赖“三代之英”——夏禹、商汤、周文王的相继崛兴而创造了“小康”之局,简言之,就是人因利益和欲望而争斗,造成秩序混乱,那么礼义、道德、智谋、刑法便派上用场了。马基维尼的《帝王论》、卢梭的的《民约论》是从制度、法理上求治,孔子则倡导仁义、礼乐、教化,先奔小康,再追大同。他在几年时间内已经造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的确是“敏于行”,他的理论是可行的,可他的时代不容许。
很可惜,孔子作为一个政治家,败给了一批政客,败给了贵族既得利益的集团,正如后世二千五百年不断重复着一个文人的悲剧:道德败给了私欲。他在鲁国提出“堕三都”,目的在拆除“三桓“这些大家族的城堡,杜绝地方上“国中有国”的专横现象,结果他被排挤出政坛,落得周游列国,从此十六年颠沛流离,而“大同”这不可能的梦,永垂于星空中,永难攀摘!
在编写《孔子》电影剧本期间,在前后二十三稿我断断续续的参与中,一天忽然感受到孔子的疲累了,陈蔡被围,七日断食,他仍然牵系着梦想,只要有一国一君用他的,他自信必能还原小康;只要给他一块地,方圆百里足矣,他有能力创造大同……他在荒漠中、在生死、与弟子离散的危难夹缝里,此身置诸度外,弦歌不衰,他履行了自己所说的“贫而乐”,俯仰天地而无愧……
我伏案良久,想过放弃,人间的沧桑,眩乱反复,忽然记起了一首歌:《不可能的梦》“The Impossible Dream”,那是写唐·吉珂德的,他一生以骑士自居,骑着瘦马,把风车当作凶恶的敌人,向它冲刺……这不也是孔子吗?怀着人类大爱四处流浪到老,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