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上午,当我从报纸上获悉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二胡“皇后”闵惠芬因病于5月12日10时05分于上海逝世的噩耗时,我的心头便骤然凝集悲恸的云雾。心乱如麻,心雨淅沥,然闵惠芬先生生前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
我与闵惠芬先生虽只一面之缘,但却记忆犹新,挥之不去。2010年5月6日,家乡召开浙江省“上虞市二胡学会成立暨民间音乐家孙文明纪念大会”。会议除了邀请音乐家何占豪、王永德以及已故上虞籍民间盲人音乐家孙文明的女儿、女婿外,还同时邀请了一个特别的嘉宾,那就是我仰慕已久的二胡演奏家闵惠芬。虽接触不多,却能感觉到她的慈爱、温和、谦逊。
会议时间显然不短,可我发现坐在主席台上的闵惠芬始终正襟危坐、笑容可掬,恍如她平生拉喜庆二胡曲子的模样。会议结束前,主持人邀其讲话,想不到,她的脸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中国的音乐要走进寻常百姓家,民族音乐与世界音乐要并驾齐驱。上虞是孙文明的故乡,是最有音乐基础的地方,希望能开出最鲜艳的花朵。”虽话语不多,但字字披情,句句入理,当她那般高亢激越而富磁性的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会议就要结束,想不到的是,会议竟还安排了闵惠芬的二胡演奏表演。这于全体与会人员而言,可谓喜出望外。毕竟,能现场聆听闵惠芬二胡演奏的机会极为难得。
稍事准备,闵惠芬挟一把二胡就上场了。正式表演前,她先试拉了一小段。我在台下嘀咕,闵惠芬老师怎么这样认真呀,直接拉不就可以了吗。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这是她一直以来保持的习惯。诚如古筝演奏家罗小慈所说:“演奏《长城随想》,她甚至背了总谱,不仅是二胡部分,她对每个声部都非常熟悉。”“每次演出,她都像第一次登台般一丝不苟;每次演出前,她都会准时来到排练厅排练。”在与会者欣喜而焦急的等待中,当她告诉观众将演奏《洪湖人民的心愿》时,全场掌声轰然响起,很快又复归肃静。
因为孩提时代就观看过电影《洪湖赤卫队》,所以我对主题曲《洪湖人民的心愿》非常熟悉。在寂静的氛围中,在闵惠芬稍稍调整气息后,二胡声终于响起。仅仅只是那么一两声,我的心就被紧紧攫住。只见她静静地端坐着,绷紧脸,抿起嘴,将满腹的爱恨情仇,将满腔的热血斗志通过腕下的琴弦得到了尽情的宣泄。或者说,此时此刻,她的二胡声早就将自己定格在她想象中的洪湖赤卫队的战斗年代里,幻想着和那时的风雨、枪炮的回声一起激荡,和那时的主人公韩英重逢。没有丝毫的煽情,没有半点的矫揉造作和附庸风雅,一切都从她的手指间时缓时急流淌而出。我并不懂音乐,我亦难以述说其二胡演奏的种种细节魅力,但在闵惠芬的演奏里,尤其是她对韩英柔中带刚性格的想象和塑造,却让我分明觉得乐符一下变得形象了,同时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细腻,什么叫抒情,什么叫冲天斗志,什么叫荡气回肠。在整个演奏过程中,闵惠芬大师没有将二胡之弓像蛇舞一样飞跳,没有让身姿像风一样扭动,她只将二胡与弓和自己的身体与心,连为一体。
坐在我旁边的一位与闵惠芬老师同来的与会者告诉我,闵惠芬的身体不太好,1981年身患癌症,历经数次大手术和十多次化疗。可对二胡事业十分热爱,她一直为二胡事业的发展奔走呼号,推动各界关注二胡,关注民乐。但凡需要她出席的场合,即便身体不适,她也从不推辞。这次莅虞前,她就在家里养病,可一接到上虞成立二胡学会和纪念孙文明的会议邀请,她二话不说就来了。多么令人感动,多么难能可贵。
或许,是为了让我们尽快从悲愤的曲调中排遣走出来,也或许是为了让我们欣赏不同风格的二胡曲子,接下来,她拉起了《阿美族舞曲》。我知道,在祖国宝岛台湾省高山族群中阿美人是人口最多的一支,《阿美族舞曲》即取自台湾民歌《阿美族的姑娘》。闵惠芬以其优美、动听、抒情的二胡演奏,向我们展示了台湾美丽的音乐风情画。与上一首不同,听《阿美族舞曲》,总让我隐隐感到在她的深情演奏里掺和着些许江南丝竹的韵味。如今,才知她是江苏宜兴人,“那儿丝竹吹打、民谣小调、甚至庙观道场都充满江南音乐的风格,这便形成了她自幼对民间传统音乐的敏感和亲和。以后,无论经历怎样的风吹雨打,她都按自己的生命轨迹成长着,直至根深叶茂、顶天立地”(王甫建语)。说实话,听过许多人演奏过《阿美族舞曲》,可谁也没能达到闵惠芬演奏的高度。为何?是因为缺失了她那样真诚的、纯粹的、自然的身心投入。她对音乐感情的纯粹,让她手下流动的音符随之清澈动人。是啊,深湛的传统功底,超然的艺术心境,令闵惠芬独辟蹊径、独树一帜。
“每个句头、每个呼吸都那么沉稳,每个装饰音、每个运弓都那么细腻,没有多余的演奏动作,没有多余的面部表情,一切都很自然,每个音都像是从内心唱出来”,且让人惊觉原来渗透在音乐中的心灵距离,竟可以近在咫尺。这就是闵惠芬二胡演奏给我留下的印象。想起了《倾城之恋》结尾处张爱玲说过的话:“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光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欲罢不能,欲诉还休。听闵惠芬拉二胡,你就能听到历史深处的回响,除了苍凉,还有欢乐,还有壮阔,还有雄健……这是一种无可替代的享受,一种让人“三月不知肉味”的诱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从某种程度上说,闵惠芬已经幻化成与“二胡”等同的文化符号。“二胡”在,闵惠芬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