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岁这年,爱人突发脑溢血走了。没几天,我又下了岗。我结婚晚,儿子小石头才3岁。哭不能当饭吃。苦难如风雨,我要撑起伞。
要工作,首先要解决孩子问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太太。她信佛,年轻就守寡,一见小石头就喜欢上了,说白天黑夜我都给你带着。我说,您可解了我的难,我要好好挣钱,多给您点儿。老太太说,多了我也花不完,要花也花在小石头身上。
小石头找到好人家,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接下来就是找饭碗。真想自己开个小店,但手里只有买断工龄的3万块钱,弄不好赔进去,生活就没指望了。就在这时候,我碰到了在工厂旁边开美发店的戴老板。菊儿姐,你就叫我小戴吧,他说,我现在开了3个店,忙不过来。一个离你这儿不远,在老机工部。
叫什么名儿啊?
梦安莎。
蒙俺傻?
全世界的人都傻了,也轮不到你。菊儿姐,要不你到我这儿干吧。
我什么也不会呀。
不会就学呗,世上没有学不会的。
我的心一下子被点亮了。好,小戴,我跟你学。将来,我也开个店。
姐,你真想干,我可以把这个店转给你。东家房租一年一万八,我转你一年4万。
我一缩脖儿。小戴说,又不是跳新疆舞,缩什么脖儿呀?我说,我回家商量商量。
回到家,自己跟自己商量。一夜没睡,把事儿琢磨个底儿掉。第二天,小戴先打来电话,姐,商量得怎么样?我说,我先去看看店,行吗?他想了想说,好。
梦安莎开在老机工部二楼。推门一看,我就喜欢了,干净得跟医院似的,两个女孩儿正忙活,一个美发,一个美容。小戴冲我眨眨眼,领我下了楼,小声问,怎么样?我说,这样吧,我先当学徒,感觉一下人气儿。行吗?
这是我想了一夜的主意!我两眼盯住小戴。
小戴转转眼珠,行。我笑了,咱俩说好了,当学徒我一分不拿。小戴抓抓脑壳,那怎么行呢。我说,就这么定了。当晚,我去商店买了一大包东西。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店里,先打扫卫生,然后,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白布单,把美容床单换了;掏出风景画贴在墙上;掏出茉莉清新剂四下一喷;又把窗帘摘下来,拿到外面抖抖灰重新挂好。这时,两个女孩儿来了,见屋里焕然一新,眼里立马射出四支毒箭。
我当没看见,笑着说,你们来啦?她们像聋子一样,直接钻进美容室。我不在意,继续干活儿。一会儿,小戴来了,进门儿就大叫,嘿哟,菊儿姐一来,店里大变样儿!小张、小余,你们都出来,这是菊儿姐,有空儿你们教教她美容美发。两个女孩儿看都不看我一眼。小戴向我介绍这俩外地女孩儿,一个叫张丽,一个叫余欣。
我心里明镜似的,想让她们带我玩儿,除非猪上树。果然,她们在里屋给客人美容,回头瞅见我在门口看,脚跟儿往后一踹——砰!门就关严实了。
我对门板发誓:要不超过你们俩,我爬着走!
下班后,我一个人沿着马路乱走,四处寻找美容美发店。来到一家店门前,刚停下脚,里边就飘出两个姑娘。姐,做个美容吧!一问价钱,吓一跳。姐,你办张卡吧,能便宜。我咬咬牙,摸出300,办了一张卡。
姐,躺下吧!一个女孩儿侍候我躺下。头一碰枕头,眼就睁不开。我使劲儿掐大腿,不让自己睡着。女孩儿的手在我脸上轻柔起伏,像弹琴一样。我的心跟随她的轻柔一起跳动。在舒美的享受中,想起自己经过的风雨受过的罪,想起睡在人家床上的孩子,我觉得自己已经活了100多岁。很苦,很累,很多余。女孩儿说,姐,你怎么哭了?我急忙抹去泪,你做得太好了,姐都困了。这个女孩儿的手法真好,我暗中记住,脑门儿怎么按,颧骨怎么按。脸舒服了,腿疼得要命。回家一看,被自己掐成了紫茄子。几次做下来,一张卡用完了,我另换一家美容店。美容师的手法都不一样,有的画圈儿,有的画八字儿。也有不行的,就知道使劲儿按。脑瓜不是木瓜,疼哪!
体会了,收获了,穴位挂图也买了。接下来,要跟着感觉动手练。可是,没有客人怎么练?我抱着脑袋苦想,忽然觉得脑袋像个球。对,买个球练。兴致勃勃跑到商店,左挑右挑不称心。卖球的问,你要干什么呀?我说了想法,卖球的笑得变了形儿,那就买个排球胆吧,吹个半饱儿,画上鼻子眉眼。
我买了个排球胆,画上鼻子眉眼儿。一试,还真行。我对球胆说,美女,你躺下吧。球胆同意了。我又说,您给我机会,让我为您服务。您给我时间,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球胆听了美滋滋的。这句话,我琢磨了好久。以后自己开了店,我要写得大大的挂在墙上。
球胆安详了。我上手了。画圈儿,提拉,上下捻。
怎么样?还行吗?我轻声问。球胆没出声。它已经睡着了。画八字儿,捏,点穴……
球胆陪着我。月光照着我。十几天下来,手指练成面条儿,球胆画成张飞。
有一天,我去看小石头,用手一抱,哎哟,小屁股又滑又软,圆圆嫩嫩,还分两瓣儿。这不就是脸吗?我就在孩子的屁股上练起来。老太太说,嘿,嘿,你干吗呢?我说,练美容呢。老太太一瞪眼,没听说过,挺好的孩子,再让你给练出痔疮来!阿弥陀佛!
我在家不管练到晚上几点,照常第一个上班。做好卫生,又把两个女孩儿要用的水打好,工具摆好。中午,我去给她俩打饭,让她们趁热吃。心想,感动天,感动地,总有一天能感动她们。我的心思白费了。她们的客人来了,砰!门又关了。
什么时候我也有个客人呢?活人!第一个客人会是什么样呢?是主流美女,还是相貌平常?我常常这样想到呆。可是,万没想到,我的第一个客人竟然是个秃顶小老头儿!
这小老头儿,70多岁,穿一大裤衩,吊一大背心,捂一大口罩。几根白发像老黄瓜刺。拄着个拐棍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进来了。我洗头!口罩后发出含糊不清的指令。两个女孩儿手上都没活儿,谁也不挪窝儿,把老头儿晒那儿了。我看不过去,笑着迎上去,叔叔,我给您洗吧!老头儿说,行啊。我说,我是学徒的。老头儿瞪大金鱼眼,啊?你是学徒的?我说是啊,我洗得不好,但我会认真给您洗!行!老头儿坐下了。
他稳当了,我却手忙脚乱,特兴奋也特着急。结果,没拿毛巾,没围围裙,上去就把洗发水拿手里了。这才想起来,我的球胆奶奶,光跟您练美容了,没练洗发啊。怎么办?横竖就是它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按住老头儿,就往他头上倒洗发水。一倒,哗——洒了他一身。光脑瓜儿根本兜不住洗发水。
哎哟,老头儿叫起来,你这是干吗啊?
哈哈哈!张丽和余欣都笑起来。我真想上去踹她们。但我没那样做,自己踹了自己一脚,左脚踹右脚。我说,叔叔,对不起,我跟您说了,我是学徒的。您是我的第一个客人,希望您原谅我。您给我机会,让我为您服务。您给我时间,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
老头儿一听,乐了,姑娘,你可真会说话。
我说,叔叔,这话我想了很长时间。咱们从不愉快开始,以愉快结束。您会喜欢我,您还会来找我!老头儿说,姑娘,你有文化。你就给我洗吧,怎么洗都行,别给我洗了澡就行!我一听,也乐了。老头儿还挺幽默。我赶紧拿毛巾把他身上擦干净,围裙围上,这才开始洗。老头儿的脑袋瓜儿圆乎光溜,洗起来像洗碗。洗碗我是行家。洗完了,我说,叔叔,我再给您捏捏吧。老头儿说,好嘞!
我一挽袖子,上了手,也上了心。十八般武艺还没耍过来,老头儿就睡着了。呼!呼!别提多香了,给肉包子都不换。他睡了,我接茬儿练。好不容易逮着个大活人,不能耽误了。就这样,我心潮澎湃揉了一个多小时,老头儿惊天动地睡了一个多小时。
真美,就像那句著名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老头儿睡到自然醒。我问,叔叔,舒服吗?他说,舒服,真舒服!说着,从兜里掏出钱包儿,从钱包里拿出一块手绢儿。打开手绢儿,里头有个纸包儿。再打开纸包儿,里头全是钱。他拿出一张50的给我。我说,叔叔,今天没做好,这单我买。他说,谁说的?你捏得很好。我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钱,洗头顺带捏捏,就收10块。老头儿说,剩下的给你当小费。Tips!
哎哟,冒出英语啦,真叫人吃惊。
我赶紧接着,Thanks!
You are welcome!老头儿又来了一句。
我没词儿了。叔叔,您下次来还让我洗啊!呼哧呼哧,老头儿走了。
第二天,呼哧呼哧,他又来了。一进来,从兜里掏出两支金笔,姑娘,我送你这对派克儿。我一下子愣住了,哎哟,叔叔,您这是……
你有文化,你说话我爱听。姑娘,你能成功。
我高兴得掉了泪。叔叔,谢谢您!这笔我收下了,这是最好的纪念,我会永远留着。后来,我才知道,老头儿是机工部的老部长。从那以后,他常来洗头。一来,两个女孩儿就迎上去。老头儿不用,就让我洗。他不但自己来,还领来一帮老头儿老太太,点名儿让我洗,宁肯排队等着。连这一片儿有钱的帅哥儿廖京都给招来,成了我的回头客。
小戴来上班,一推门儿看到一帮老头儿老太太,还以为走错门进了敬老院呢!
在梦安莎干了两个月,我觉得还行。一天流水四五百,有时能达到1000多。我跟小戴说,这店我能接。小戴问,你打算干几年?我说,一辈子。小戴说,就转给你,最少先签3年的。我现在急着用钱,你先给我5万,明年再给3万。行吗?
我一听,蒙了。小戴,我最多能拿3万,本来还想让你帮帮呢。小戴说我急等钱用,不行就转给别人。我说你要转给别人,我就杀了你!小戴一咧嘴,怎么杀啊?我说,看见饭馆里的水煮鱼了吗?小戴一捂脑袋,我的那个妈呀!
说笑归说笑,真金白银少不了,愁死了。想来想去,想到廖京。我打通他的手机,帅哥儿,这个店要转,你想接吗?廖京问,怎么转啊?我说头一年交5万,转过年交3万。廖京说我要接了你还干吗?我说你信得过我,我就帮你打理这个店。要不,就算我跟你借钱?廖京说你怎么把我绕糊涂了?我说,就是你拿钱,我来干。挣了钱先把本钱还你,后边儿再挣的钱,你六,我四。行吗?廖京笑了,好,好!我又说,我要提前把3年的租金都还给了你,你能把店给我吗?廖京愣了,你野心不小啊。我说,毛主席说不想当老板的员工不是好员工。他还说,工人阶级要领导一切。廖京说,现在哪儿还有工人阶级啊,全改农民工啦。得,我成全你。
没想到,第二天廖京就来店里了。戴老板,咱们现在就过钱。小戴一听都傻了。我也傻了。想不到幸福来得这么快。小戴跳着脚说,我,我,先去打合、合同。廖京问我,他是结巴啊?我说,哪儿啊,他美得下巴脱掉了。
廖京掏出一大堆钱,姐,你先数数。哎哟,我头一回数这么多钱,手指头都弯不过来了,老数错。还是小戴回来解了围,从我手里接过钱,哗哗哗,捻得像小燕儿飞。5万!他叫着,声音都变成太监了。
合同打得特正规,廖京拿笔签了字。小戴在合同背后写了一个收条——
今收到菊儿姐人民币5万元整。
我一看,哎哟,钱成我给的啦。这店不就是我的了吗?
小戴拿着钱,大嘴咧到耳根儿,走,我请客。我对廖京说,咱姐弟是不是也得签个合同啊?廖京说,对,对。他在收条后边接着写——
自交钱之日起,梦安莎转给廖京。廖京委托菊儿姐经营。菊儿姐每月向廖京交1万元。交满5万元后,每月交盈利部分的6成。
我一看,小葱拌豆腐。要过笔,签了字。
前后不到半点钟,梦安莎易主,改姓廖了。我呢,借鸡下蛋,摇身一变当了老板。张丽和余欣彻底傻了。她们没想到,这个被她们欺负的老女人,竟然是潜伏的接收大员。我瞪她们一眼,俩人的眼圈儿立马红了。特别是张丽说话要哭。我知道,她怀了3个月身孕。突然失去工作,凄凉可想而知。我说,今天梦安莎易主,停业半天。有什么话,明天来了再说。
回到家,我一夜没睡。什么时候梦安莎才能真正归了我?
第二天,我一大早来到店里,想不到两个女孩儿来得更早,卫生也打扫了。见我来了,迎着我叫,菊儿姐,你来了!
我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两个多月,我第一次听到她们这样叫。
我一手拉着一个,让她们坐下。姐先问问你们,想留还是想走?俩人都低下头。张丽小声说,姐,你要我们吗?我拍拍她脑袋,傻妹妹,怎么不要呢?以前你们对我不好,我不怪你们,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姐不是那样的人。咱们都是女人,出来是为糊口,为孩子,都不易。就说张丽吧,姐知道你怀孕了,你在这儿剪头,老客人认你,换地方客人不认你。你没客人,老板两天就开了你。你拿什么养孩子?还有,你染发碰的是化学品,对孩子不好。姐再学学染发,就不让你染了。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你们不愿意教姐,姐省下饭钱到别家偷着学。学完了,买个球胆画上鼻子眉眼儿……
哇的一声,两个女孩儿都哭了。我的眼泪也跟着下来。
3个女人抱在一起哭了好久,恨不得把一辈子的泪都哭干。
哭完了,我说,咱们姐妹3人,没高低贵贱,今儿哭在一起,就是一家人。有饭同吃,有活儿同干。以前你们每月1500,我再给加200。余欣,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也叫来,一边学手艺,一边给大家做做饭。咱们别在外面买盒饭了,省下的钱我再搭上点儿,就够她工资了。
两个女孩儿又哭了。
就这样,我把座右铭大大地挂在墙上,风风火火地干起来。第一个月下来,流水竟有3万多,连我自己都不信。廖京更是乐得鲜花开,姐,我知道你行!
时间不长,我又开了一个店。
有了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眼下还有多少人漂在北京没工作?别说两个店了,我还要开更多的店,让愿意的人就业,给需要的人帮助。
这是我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