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颖:批评的丰富和复杂
- 作者:张新颖 更新时间:2014-05-19 12:12:36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697次
批评是一项尴尬的事业,在今天,尤其如此。公众要求批评对作品说话,判断作品的好坏优劣,要求批评给出结论和说法,这个结论和说法要简单、明了,如果还能痛快,就更好了。批评家好像是拿着一把尺子去丈量作品的人,有时候他们不仅被要求报出丈量的结果,而且还要求亮出他们的尺子:他们经常被追问判断的标准是什么。
可是,我想说的是,虽然批评有时候是判断,批评却并不就是判断。批评家也不是作品的丈量员。我愿意给大家看:我的手里没有尺子。
对于我来说,批评是把我个人的生命和文学联系起来的一种形式。很多年以前,我出第一本评论集的时候,写了这样一段话:“文学就其小而言,是我的家,是我居住的地方和逃避之所;言其大,则是空旷辽阔生机勃勃的原野,我的感受、思想、精神在这原野上自由游牧,以水草为生。……过往的山河岁月,幸运的是我为自己的精神游牧找到了一片无边的草场。”大家一听,就能够听出这段话的幼稚,那时候我还年轻,二十几岁。现在,我已经不年轻了,对文学的感情、对文学的认识也许变得更复杂了一些,和文学的关系却没有根本的改变。而把我这个人和文学联系在一起的具体方式,其中重要的一种,就是批评。
正是因为这样的感受和感情,我以为,当批评家以批评的方式面对文学的时候,并不需要有一个或几个标准、一把或几把尺子把自己武装起来,并不需要以掌握了某种真理或某种正确理论的姿态去居高临下地判断。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我认为批评是和真理、理论无关的,是完全随意的;比起那种认为已经拥有了真理或理论的批评来,我更愿意认为批评是在寻求真理、形成理论的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它和文学作品对话,它可能会从作品中受益,得到帮助,当然也可能得不到帮助。
批评从作品中受益,得到帮助,这是无比美妙的事情,拿着尺子的批评家——不论这把尺子是用来测量作品的,还是时刻准备变成戒尺来打作家手心的——是无法享受这样的美妙的;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批评是从它所批评的作品中产生出来的,我不能同意那种认为批评是寄生于作品的想法。批评是从哪里来的?批评家的观念和趣味,他的观察、描述和判断能力,他的发现、阐释和想象能力,他的修养和风格,他的人格和信念,是从他个人的人生经验和所受的教育总量中,从人类悠长丰富的文学传统中,从他所置身的广阔深厚的生活世界中,一点一滴累积形成的。这一点一滴累积形成的,是一个独立、坚实、自主的个体,虽然他不带着尺子,他却不是内心一片空白地面对作品。他带着足够的谦虚和作品对话,同时他也带着足够的自尊和作品对话。他面对作品说话,却不仅仅是对作品说话,他更是面对着批评和作品共同置身的广阔深厚的生活世界说话,面对着批评和作品共同拥有的文学传统说话,同时,他也可以是面对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教育总量,自己对自己说话。
因为批评从个人生命、文学传统和生活世界中产生,所以,个人生命、文学传统、生活世界有多么丰富和复杂,批评就有可能有多么丰富和复杂;批评面对作品说话,作品有多么丰富和复杂,批评就有可能有多么丰富和复杂。比起要求批评判断作品的好坏优劣、给出结论和说法来,相反方向的要求——要求批评充分实践它可能有的丰富和复杂,充分实践它的独立、自主和自由,充分实践它的严肃和亲切、它的一丝不苟和活泼生动、它的直接明朗和曲折隐晦,甚至充分实践和深化它自身的欢乐和痛苦——我以为,是更难的,却是更值得去努力的。朝向这个方向的批评实践,不仅有益于批评自身,而且将有益于与它紧密联系的个人生命、文学传统和生活世界,有益于和它对话的文学作品。说到底,批评事业不是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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