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垦兵团早已不在,但是屯垦相关事儿总还是有一些,割舍不断兵团战友情的人们常常见面。老连队搞个“屯垦旧物展”,晁远没事儿,又会开车,自然成了旧物展筹备组的要员。这天,德恒要送旧物参展——其旧物是筹备组早已选定的——上午10点,两人已经在大学路附近的展室门外谈起来。
“你拿来那张‘水流云散’了?”晁远筹备组的,先去德恒家看过展品。
“素描‘水流云散’,当年素描还是画得少了,多画点儿现在搞旧物展,可看的旧物还多些。”德恒画的不多,留的不多,旧物展提供展品不多。
“行啊,那时候连黑白照片都没有,素描就权当是旧物的留影吧。”
“权当,权当,什么都是凑附惯了,那就权当旧物留影吧。”德恒说着素描又想起自己的端砚,那块端砚是家里旧物,家庭虽非书香门第,但对读书也还有向往。读书用的文房四宝虽已不全,石砚这些东西不易毁损,也流传到他这中学生手里。参加生产建设兵团时候他随身带到农业连队来了。带来了笔墨砚,而练字兴趣却不大,来当屯垦兵,不是来当秀才考大学;偶尔画几笔速写,有空不下地干活时他对着端砚画过几次素描。屯垦旧物展征集屯垦生活中用过的东西,此砚既然被带进了屯垦连队,参与了砚主人的部分生活,则似乎也还可以算是旧物,可以参展。
这张素描,画的是一块砚台,黑不溜秋的砚台,边框的页岩层面花纹似乎有水流云散的笔势画意。素描用此笔势画意语为题有引申。
晁远是筹备组副组长,今天送展品截止日,他早来展室等候了。待德恒进了展室,把自己的旧物取出,在方桌上铺展开,那铺展开的素描画在一张18开的素描纸上。
“这是画的嘛?”虽然早看过,但晁远还是玩笑地用了句天津方言。德恒也即模仿应答:“没嘛——一块砚台的留影。真砚台不丢就好了,我肯定要带回来,带回来就是旧物,肯定要参展,旧物展,俺的那是一块——坚硬结实故事多多的旧物。”
“砚台丢了,就只能用砚台的静物写生,有年份了,——静物写生在,可惜静物不在了。不过你能写生,这就像能拍照一样。留下写生,有个念想。”
“写生,——素描,术语叫素描。四十多年了,端砚只留下这张素描——身份证,还有水流云散这名字。”德恒在说到绘画时候,挺注重绘画术语,他注重速写素描也是注重基础。
“这名字——应该是这幅素描的题目——水流云散四个字还是师钺叫起来的,……不过水流云散还是不该叫……”晁远有点遗憾地说。
“师钺当年已经那末叫了……也就叫吧……”德恒硬硬地说。
“师钺不光叫砚台水流云散,还帮俺排出的春联——道是:荡舟小西湖,纵骥大青海,横批——河注黄渤,还是挺有青岛味儿山东味儿的。”德恒想起一幅屯垦对联。
“什么,什么?小西湖,中山公园那个小西湖?当年我们看见连队俱乐部门口对联就想笑,那小西湖能荡开舟?——糊弄俺青海人干什么?放个孩子叠的小纸船还差不多。荡舟,要荡舟到青海湖去,那里尽着你们荡。——虽然当年还没有这个旅游项目,但是能跑船还是看见过。”晁远脾气未改,听见说到词语,就提起兴趣,参与说话。
“我说的是当年的旧联,都说湖就不对称了,人家师钺小西湖对大青海,荡舟对纵骥;有些意思,骐骥,说你们都是好马,不可失重。”德恒对着晁远说。
“什么好马?——战马,屯垦戍边,戍边少不了战马。咱当时没有战马,农业团的农业连,咱连特殊,沙柳堡还多,马要拉播种机播种……不是战马,是耕马——拉播种机,……纵骥则是说咱们偷个驿马、捉个哈撒克的役马骑骑,草原上跑跑……”
“勺子头怎么不来?——勺子头,勺子头,不舀蛤蜊皮,光舀肉——”勺子头是师钺的雅号,晁远则想起师钺的生活趣事,说完民谣,话回到展品上,“你别说,师钺去拿女排的旧物,该拿到、该回来了。”
“美尼尔氏症,少派他出差。——虽然是近差。”德恒摇着头说。
“那不是他吗?”晁远仰起下巴,用下巴指了指大学路。
德恒朝着晁远所指看过去,一个块头挺大的男子正往展室走来,走近。是勺子头,年少时(15、16岁时)身体确实单薄像个勺子头,40多年过去,人老了身板挺宽挺厚。
挺宽挺厚的勺子头办起事儿来、说起话来也挺宽挺厚:
“来看吧——针线包一个,麦秸包一个,这都可以讲出点故事。”晁远德恒把师钺让进展室,师钺从手袋里取出两件旧物——一个针线包,一个麦秸包。
“什么故事?”晁远顺着来者的话路问道。
“老兵的配置,新兵没有,——也就是说,65年的有,66年的没有。这可是老兵的旧物了——针线包,发扬传统,艰苦奋斗要保留,缝缝补补要学会——没有针线包怎么行?”德恒没等师钺说话,插一句话解释,解释当然不是故事。
“麦秸包不稀罕,我和吴爱兰认识后,就在她那里见过……”晁远急着说。
“正常,很正常,你对象是老兵,俺对象新兵——俺俩都没有针线包,也不会叠那些麦秸包。不过那些麦秸包保留下来不容易——40多年了,谁会当个东西留着?”师钺当过新闻工作者,年代、变化、事因这些方面都比较敏感。
德恒的针线包也还留着,麦秸包也还有留的。麦秸包是女排战士编的——到青海第二年秋收的麦秸草编的,那是到连队的第一次收获,当屯垦兵的第一次收获——有点纪念意义。德恒留着麦秸包不是因为包是初恋女友编的,分手就分手,一个小麦秸包关不住、包不住——也保不住家长不同意谈下去而要求他们分手的初恋。
“针线包留着还引出新的故事——我该把你不用了卖给我的那个缝纫机拉过来展展,那是你们家长从青岛托运给你俩的新婚礼物——你们调回时候卖给了我,而我对象一直用着,给我给儿女缝制、缝补了多少衣服。你们回城后,等到我要调动回来时,——好在回家东西不多,就又把它带回来了——这可有故事啊,怎么样——要不要我把缝纫机运过来?一台缝纫机,家里为了支援儿子结婚成家,从青岛托运到西宁格尔木,知青回城缝纫机留在格尔木,接受缝纫机的知青调动回青岛家乡,缝纫机又蹉跎岁月,跟回青岛,这里头的故事儿不是一下子讲得完的……”
“水流云散怎么回事?仅仅是砚石周边花纹的概括?”晁远过来找话题。
师钺指指桌上素描,说:“砚台边上纹饰嘛,天然的,可能稍有修整加工,就是说纹饰利用砚石的自然纹理,合并了一下,疏散了一些,剩下的,既保留了自然纹理,又加上了制砚师傅的艺术构思,打造出一块中国哲学和中国生态合韵的工艺珍品。”
“一说话就提升了昂——工艺珍品,当然是,端砚嘛,给国学基础打基础的能是粗拉货?”晁远先顺着师钺话题,进入端砚话题,展开自己相关分析:“水流云散是谶语——不好的预言,挺好的一对恋人,后来不是水流云散了?”
“那也是我家那块端砚自身带的花纹,就是那个风景,就是那么个联想,不要非跟经历连到一起。”德恒不愿把自然物染上过多主观意愿色彩,他认为点染个人经历侧影会弄坏自然物。就算这自然物是块石头,也难免受伤。
“那张素描就是那块端砚的一张照片,咱那时候照相机还不普及,咱周围朋友都没有相机,就是有相机,也不会想到去给一块砚台照相,可惜,现在留着的只有张素描了——怕没大有给文房四宝画素描的吧?我这是没有静物画素描,就给端砚素描了一张——充数呗,素描是基础,得有数量的积累——越多越好。”德恒话题还在展品素描上,不过端砚丢失,端砚主人不会不受伤。
“具体到选学字体,我上小学三年级时,老人让我学柳公权体,颜筋柳骨——骨头对身体很重要,对作人很重要,要有骨有气,骨气和柳体被记住。虽然美术和书法没有什么成绩,但钢笔字还算有劲。”德恒又顺着讲了自己小学时候学写毛笔字。
“端砚端砚,现在市上网上都有卖的,但那是新商品,不是德恒的那块,德恒家那块,得看看素描——看看留影。”师钺指着桌上的端砚素描对晁远说。
“让德恒也回忆回忆。”晁远接着说。
德恒指着端砚素描,像端砚没有丢失一样,对二人说:
“俺家那块端砚,一本书大小——大32开的书。1厘米厚,干的时候深灰色,水湿以后墨黑墨黑,平、光、润、滑,不吃墨。真好,想起来就可惜。老人说:这不是一片小石块,这小石块是中国山水滋养出来的,砚台上面这些小山水,给习字者以小滋润,滋润眼睛滋润手腕,运笔写出好字来。字能写好,字能认好,就可以多读书,——不要小看了学毛笔字。看看那些大学问家的毛笔字,都是好的,写字是他们做学问的基础。”
“让我说就少不了讲到端砚丢失,当年陶诚还提醒过,帮我拿回宿舍一次。那次帮我拿回端砚,他还质问我:你怎么把好的砚石就放在外窗窗台?丢了怎么办?你不是说这是好砚台吗?”
“当时我说:不会丢——现在谁还稀罕块老砚台?谁还会稀罕块老砚台练字?——宁可让它闲着,不会让它沾着——”二人辩不出个结果,但是灯罩秀陶诚从爱护家里旧物角度说:“带到身边不容易。”还是把端砚给德恒拿回宿舍里面。
端砚被陶诚拿回宿舍,放在唯一的三屉桌一角——靠近床头那里还放了几个杯子,陶诚说:“别掉下来砸了谁的头——班长的头,班长枕头放在那面,要不让他把枕头挪到另一面?”
“那时候是端砚的少用阶段,冷存阶段,不抄唐诗宋词了,不抄《古文观止》了,什么你端砚,什么你柳体,你端砚早在解放初就该锁进书橱了——积累多少疑问的心,不觉也就把端砚看轻看慢——端砚怎么样已经不放在心上重要位置了——主人看轻看慢导致丢失——无意间丢失——无意导致丢失——”说到陶诚的关心帮助,德恒心里这样想,想得远了。但是想的没说,说的是人是旧友陶诚。
“甭提灯罩秀了,搞旧物展他可是个好筹备,旧物催我们想起旧友——灯罩秀陶诚,可是他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德恒把思念说出来,把陶诚名字提出来。
“那时端砚还不高价,无意丢失,还不是被窃宝。”师钺话题提到宝物层次。
“俺家也没有宝。”德恒无意提升自己家中旧物屯垦旧物的份量。
德恒又说:“端砚工作起来的时候,如有‘清泉石上流’,这句诗是王维的佳句。”
“当然是佳句,端砚研磨以后,效果像是这句诗。诗是实写,但如果来夸赞砚台进入角色——蕴含的诗情画意无穷,那得仔细体会体会。”
要搞旧物展以后,师钺晁远等人都知道德恒自责为丢失端砚的罪人,这种自责想法是丢失端砚以后,德恒十几年来几十年来慢慢浸染的,德恒没有调动回家乡其父已经衰老身亡,没有保护父辈遗留的一点恩德一点希望。这些恩德和希望,说来面广,但是集中于实物,大约可以就集中在一块端砚石上。那是一种深深的遗憾,深深的愧疚,德恒觉得深深对不住他父亲——那位解放前从农村进城学徒的老人,虽然他这方面说的不多……
“旧物展有点意思昂——”晁远感慨说。
德恒则痴想着于屯垦50年时再来次旧物展——有神奇力量会发现并送回端砚——或者罗列书法作品和国画多幅,而让知道那端砚现在仍在某处立功立业——把砚石所生书法字幅给看一看,见一见,手抚一抚字幅——使如见旧物如抚旧物,那样也就满足了也就十分感谢了。
——也就不会再想念此屯垦旧物——德恒老来也还练字,现有现用的是在文化街13元钱买到的一块圆砚,很得心应手。而得心应手,也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