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初夏的美丽夜晚。中央戏剧学院黑匣子,一个迷人的小戏,三个角色在相互悠悠絮语。哈罗德·品特的短剧《沉默》正在排演。男主角优雅稚弱,轻声吟咏:“我和我的姑娘一起走着,她穿着一条灰裤子一双灰鞋,她穿的衣服是特地为我而选的……”树干的枝桠在宝蓝的夜空中刻出剪影,室内溢满空灵莹澈的静谧,正在楼上排演自己非凡的毕业之作《等待戈多》的孟京辉也带着他的团队前来光顾……幽暗迷幻的小剧场中,一灯如豆,映出一个个青春的面庞。
2014年2月15日,第64届柏林电影节落幕之际,当年年轻的男主角、至今仍不广为人知的刁亦男导演的《白日焰火》近乎出人意料地问鼎最佳影片“金熊奖”,后来与这个演剧群体关系至密的该片男主角廖凡获得最佳男主角“银熊奖”,成为柏林电影节的首位华人影帝。20余载的时光奔啸逝去,无论当年戏中的男主角还是今日片中的男主角,看上去都已明显染上了风霜。
上世纪90年代初,中央戏剧学院曾出现过一个值得记取的“实验演出季”,来自在校不同专业的十几个狂热戏剧梦想者将自创的校园先锋戏剧作品汇集一时,使之串构成了一场不同寻常的青年“戏剧狂欢节”,《沉默》即诞生于此。这些实验作品虽受困于环境与财力的制约,却诗情烂漫,品质珍异,以迥别于当时主流演剧模式的大胆、炽烈令观者为之一震,而其动人之处尤在于:作为校园实验,它们在艺术表现上毫不显青涩粗陋,而情思中却涌动着流转多变的时代和青春的迷惘。
狂欢结束,筵席散去。接踵而来的一波高过一波的物质主义罡风吹散了曾经飘浮在校园上空的戏剧乌托邦,一度在节假日都拥满学生自创剧目排演小组的校园日渐空旷寂寥,声色消歇。以这些戏剧梦想者为中心的青年实验戏剧群体,其后流散四方,各自为营,一些人不得不顺时应势,将精力与才情转投于影像世界,逐渐加入到“第六代”独立电影人的行列中。
20余年后返身回顾,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当时声称将选择戏剧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艺术青年,曾经骄傲自信地写就了中国当代戏剧中最鲜活新异的一页,他们也以个性化的青春存在方式开创了中国古所未有的前卫青年的独特品类,他们是同代青年中的另类,又以健康、独立、纯粹而别具美感和意趣,成为这另类中的异数——他们是崇尚献身和苦干的虔诚艺术信徒,他们独钟现代派至爱荒诞派,多年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品特当时已是他们的宠儿,他们把“拿来”的品特演绎得精妙幽微,几为任何后来者所不能及;他们以青春的热力和莽撞向僵化的戏剧体制和陈旧的演剧理念发起挑战,他们刻意求新求变,追求别出心裁、推向极致的风格化,非同寻常的设计感,深挖现场演出中蕴藏的强大冲击力、瞬间爆发力。刁亦男与廖凡都曾是先锋戏剧的实验者,实验戏剧的急先锋——刁亦男以策划、编剧、演员的不同身份介入过多部实验戏剧的创作演出,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的廖凡虽是后来者,却凭借精准细腻、冷毅酷烈的极致化风格迅速成为凸显实验戏剧精神的杰出表演典范。
实验小剧场的那一豆灯火——被青春的创造热望点燃的理想主义微烛,虽然也时常在夜风与寒潮中颤抖闪烁,但或许它从不曾真正熄灭,它始终闪亮在一些理想坚守者的灵魂深处,永恒引领着他们前行和上升。“对于实验探索的选择,就是对我们自身命运的选择”。“坚持是一种习惯,我们为这种行为自豪。许多东西都是可以改变的,而我们却不能改变初衷”(孟京辉《实验戏剧和我们的选择》)。“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开始,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刁亦男《保尔·柯察金》)。
今朝的柏林,光荣属于源自先锋、恪守边缘、坚执理想的艺术寻梦者,这是非常值得骄傲和欣慰的一个事件,也是甲午初春降临的一种美好谕示——胜利者不是惯常思维中一夜暴发的明星大腕,不是时下流行理念中传奇的成功人士,而是从中国现实土壤中破土而出的“实验”艺术家;当这些昨日“先锋”逐渐告别了玄奥绮丽的现代派呓语,将创作的触角深深扎入到足下宽广的大地的时候,空中梦幻的焰火终于映亮了白日现实的景观;他们从一个卓越不凡的民间青年创造群体中走出,那席超前而优渥的艺术温床哺育滋养了他们,成全造就了他们,他们的影像中仍常常烙刻着这一群体共有的精神原色与品质印痕:一景一别都力避落俗,一帧一画都耻于平庸——挣脱窠臼的努力无所不在。在刁亦男和廖凡今天看似一鸣惊人的表象下,实则隐藏着一代人、一个创造群体所必历经的一条典型的艰难曲折的求索之路,成长之途。
从一灯如豆到焰火漫天,是个奇迹吗?——这是鲍勃·迪伦沙哑的歌声:“一个男人要经历多少旅程/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海道/才能在沙滩上安睡?……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真正看见蓝天?/我的朋友,答案在风中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