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也斯﹙梁秉钧﹚利用后现代主义多棱镜,透视香港这个现代都市,提供了一种审视城市空间、理解城市生活与表现都市人生经验的方法。他在香港“城市诗学”的建构上具有开拓之功,归结起来就是“寻找一种观看的方法”。
顾名思义,“城市诗学”就是探讨城市文学现象、创作原则与方法的美学理论。这个概念的提出,是基于港式都市文学在中国文学中的独特成就而特别标举的。
长期以来,香港被视为“文化沙漠”,但事实上,香港在都市文学、大众文学方面尤为引人注目。香港文学有自己的一套话语系统,无论是现代主义的实验,还是言情的流行小说,都展示出香港都市文学不可低估的价值。数十年来,张爱玲、刘以鬯、昆南、西西、也斯、亦舒、李碧华、黄碧云、张小娴等作家,都写出了体现香港都市文化特色的文学作品。与此同时,也斯、黄继持、郑树森、小思、陈国球、罗贵祥、洛枫等学者,也都为香港的“城市诗学”作出了理论贡献。
早在《书与城市》(1985年)中,也斯已展露出明确的“城市诗学”思想。也斯在《两种幻象》一文中曾慨叹,香港战后在文学艺术上、政治或思想上,没有一套完整的理论、稳固的基础或可见的发展”,“没有先例可援”。出于这种自觉,他展开了城市新文学观念与创作实践的探索。也斯这样阐述城市与文学:“如何看一本书,又如何了解一个城市呢……找寻一种观看的方法。城市是书本的背景,影响了书本的产生,成为书缘的空白,串连的标点形成节奏,渲染感性。书本探测城市的秘密,发掘城市的精髓,抗衡城市的偏侧,反省城市的局限。若果城市变得非人化,我们总是希望书本可以令人变得人性化。”也斯所说的“找寻一种观看的方法”无疑有方法论的意义,这也是掌握其“城市诗学”观的一把钥匙。事实上,也斯正是从后现代主义的理论视野,来审视香港社会并阐释他的美学思想的,他说:“现代主义兴起于城市,每一个浪潮都跟一个特殊的城市有关,作品也与城市生活密不可分,或者是狂热拥抱文明,希望诗作带着马达的节奏,或者是批评这种文明底下的空虚,以城市象征精神虚竭的荒地。到了后现代主义者,明知今日再无法归隐田园,大都接受了城市生活,面对城市带来的文明与恶果,只有吸纳新知识、调整旧观念,重建一套新的价值标准。”
也斯充分认识到都市环境的复杂性,他在《都市文化·香港文学·文化评论》中曾说:“都市的发展,影响了我们对时空的观念,对速度和距离的估计也改变了我们的美感经验。崭新的特质陆续进入我们的视野,物我的关系不断调整,重新影响了我们对外界的认知方法。”也斯一方面看到都市时空对人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指出了都市是一个多元的文化空间,呈现出的是“不同的文化脉络”:“都市是一个包容异同的空间。里面不只是一种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价值标准,而是有许多不同的人、生活方式和价值标准”。“你轻易从文化的空间,走入商业的空间,从私人的空间,走入公众的空间,界线模糊,它们是互相重迭,互相渗透的。在这些空间中留连,逐渐发觉很难分辨什么是本来的、什么是外来的;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他人的;什么是传统的、什么是现代的;什么是东方的,什么是西方的。”
不再是以一种成见来看城市,也不再以预设的立场来观照生活,自然就会有不一样的书写风格和香港经验,而更为可贵的是本土认同、本土关怀的呈现和兴起。也斯与西西的创作,正体现了这种新的创作意识和观念,他们的创作成了上世纪70年代香港文学的一道新风景。他们改以童心来看香港,改以中西互为镜像的方式来透视生活。也斯的“城市诗学”观念和创作实践,为从新的角度来审视香港的社会历史经验和人情世态,提供了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方法和取向。
也斯的创作事实上也打破了传统文学观念的成见,如陈少红所言:“在观照城市的角度上,梁秉钧追寻一种发现和介入的真趣,既不愿认同浪漫主义式的沉醉与美化,也抗拒批判现实主义式的肆意鞭击。”他追求的是以新的表现形式来表述城市生活经验。他的诗作《雷声与蝉鸣》《北角汽车渡海码头》《中午在鲗鱼涌》《硕鼠》等,亲近日常生活,从平凡的城市风物中撷取意象,以白描的方式实录生活与事象,却又能从平凡处作出省思,给人以新的城市感悟。也斯的这种创作意趣,无疑体现了城市生活与经验对创作的影响,也体现了新的观看方式给创作带来的新风格。
也斯在谈到自己的诗歌创作时,曾有这样的自白︰“我很想和现实对话,但那种现实,却不是教条或固定的东西。现实是什么呢,我希望用文字去发现它”。他能以新的意识、新的方法,去“找寻一表现生活经验的文字”,“找寻一种正视经验的态度”,他追求的是“一种柔性的抗衡”,而且也找到了一种表达个人声音的方式。他说,“我尊重那一种声音,因为它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做自己想做的事,仍能在这复杂的世界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他有意识摹写、表现的是此时此地的港人心态和一种本土的人文情怀。他只求用文字与他生长的城市对话,用不太华丽的字眼、朴实的方法捕捉事物自然的神髓。也斯的这种情怀可归纳为“人家滋味”,一直延续至他生命的后期。
这“人间滋味”也正代表了也斯“城市诗学”观的另一个美学层面,那就是对生活的热爱,对生活细节的深入观察和对平凡人生的品味。到了这一步,他的“城市诗学”也就达到了一种落实到生活之中的生命感悟、人生境界。这不也正是香港民间社会所一向崇尚的人生态度吗?也斯的“城市诗学”有了“人间滋味”,也就真正有了根,真正体现了香港本土的艺术精神。
正如也斯所说:“要了解和谈论这样一个现代的城市,需要了解其中的复杂性,能够了解这样的复杂性,才能了解现代的文化和生态。”他对香港的理解,正是充分把握了这样一个维度,看到了香港社会、香港文学的混杂性。他找到了一种新的视角、新的观念,来审视香港,也为香港城市诗学的构建,做了具有开拓意义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