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有10年没读过杜拉斯了,这10年间我不断亢奋而惊喜地阅读着新的作家,更换着文学偶像,以一种近乎可以归纳为背叛的方式,遗忘了杜拉斯。因为曾经,我那么喜欢她。
我没当过文艺青年。当年跟在文艺青年屁股后边拾人牙慧的时候,我的年龄不达青年的标,以为文艺就是唱歌跳舞,是个渴望成为文艺青年的呆萌少女。后来到了青年的岁数,却依据遗传基因等等诡异的因素变成了一个假正经、不文艺、贪吃、爱钱、非常勇猛的普通青年。少女时代,我对文艺青年充满了崇拜,生怕落下地跟上了当年文艺青年的风,知道有个不看不行的女作家,叫做杜拉斯。初读杜拉斯给我带来的是三观崩毁的冲击力,那种好,那种张力,简直远在天涯,让孤陋寡闻的我登时被照耀,忍不住忘乎所以。我搜肠刮肚只能想到张爱玲能与她PK一番了,当时的世界全是数学、语文、物理,所有文学被笼统地称为——课外书。杜拉斯惊艳的降临,击败了我课外书存储量中的其他作家,是惊为天人的神一般的存在。
彼时尚在中学,同班女生大都迷恋那种言情课外书——博学英俊温柔善良的富二代偏偏喜欢暴躁平凡家世凄惨又最终身患绝症的穷姑娘,两人爱得一波三百折,殉情都必须不止一次。杜拉斯与这般故事相比,岂止是有品位,有腔调,几乎是转呼啦圈和胸口碎大石的不可同日而语。我傲娇地怀揣自己比同学不是高大上一点半点的秘密,优越地觉得自己在阅读上提前进入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时代。
“对付男人的方法是必须非常非常爱他们,否则他们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那时颤颤巍巍经历初恋的我,对爱的认识和祈望纯粹而拔高,觉得真爱就是要爱到两个人都心满意足地粉碎掉。读到这种高屋建瓴的归纳,顿时生出前途未卜的焦虑,却也更生出亲身体会男人到底有多难以忍受的愿望。“写作是一种暗无天日的自杀。”对于一个初尝试写作的年轻人,这其实不是恫吓,而是有点危言耸听的诱惑。那种孤绝而脱俗的感触,更为作家的身份上了一层鬼魅的光。我被杜拉斯的繁花似锦、哀鸿遍野吸引,懵懂地仰视着她对人生的洞悉。《情人》《广岛之恋》《琴声如诉》《直布罗陀的水手》……我很快忘记了小说的情节,痴迷她老辣到凶猛的语言,那浑然天成的文字有一种大刀阔斧的细腻,那隐隐约约的失败感和仿佛站在人生彼岸的苍凉达观,竟让我常常很不自在地心头一冷,感到一种恶狠狠的爱和敌意。
变成粉丝之后,关注的自然就不仅仅是作品了,粉丝对偶像的窥私欲总是指引我们走向八卦的道路。一段时间,我对杜拉斯传记、花边新闻的兴趣超过了她的作品。卑微贫穷的异国生长、年长的中国情人、坚韧偏执粗暴的母亲、与小哥哥间暧昧不明的情愫、与两个丈夫共同生活、吸烟、酗酒、放浪形骸……融合了小清新的重口味私生活更加重了她的传奇色彩。不可能遇到什么更新鲜的了,各种异乎寻常的遭遇拼凑出杜拉斯生生不息的欲望、挣扎与哀愁。特别是她从不会亏欠自己的癫狂爱情,十几岁遇到成熟而富足的异国男子,成年后随心所欲摆弄爱恨情仇,60多岁情欲的火不仅不肯熄灭,还烧得旺盛而坚决,遇见“我恨君生早”的痴情小伙子,她仿佛屈就地和这个比自己小近40岁的男孩厮守到死,以女王的姿态,吃了15年嫩草。一段段超越道德、世俗的禁忌之爱,穿起了杜拉斯桀骜不驯又理直气壮的情感生活,大胆又从容地显露出一种粗野的生命力。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是《情人》里动人心魄的句子,“备受摧残的面容”也如实勾勒了杜拉斯的晚年。年轻时的杜拉斯是不折不扣的美女,明眸皓齿的纯真模样,有不止一张照片为证。然而春去快,秋来早,她晚年的面容却冷风过境写满乖张、固执和发酵的过去,一脸拧巴的前尘往事。触目惊心,简直不是一张脸,瞬息浮生,落差太大。没有人会看出桃子有变成核桃的可能,少女的绒毛退去,就风驰电掣奔向衰朽的晚年,皮肤褶皱松垮,身材颓败老迈,杜拉斯却不为美所羁绊,她毫不介意领受着“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变换,甚至不管不顾地加速着自己的老。她对飞逝的美貌不再留恋,简直还有点拂袖而去的意思。我一直觉得她死于放纵,酗酒、吸毒、滥交、喜怒无常,屡次因为酗酒被抢救,把面孔弄得形同枯槁,坚持做着好罐子破摔的事情。绝无一点心慈手软,果敢地毁灭自己,不仅需要过人的勇气,亦或也是有意思的事情。在大家都自恋的时候,她选择激情的自毁,我行我素全方位主宰自己。有一点绝望,却依然闪耀着彻底的剽悍。
记忆里最近一次与杜拉斯有关的片段,是和几个颇有格调的朋友一起看《卡车》。杜拉斯60岁开始做导演,兼具野心和产量。可惜她执导的近20部电影,我一部也没有看过。《卡车》是第一次,我却完全恍惚,困得神不守舍,想坚持看完,却最终失败了。如果时光倒流十几年,我是一定能看完的,那时我对所喜欢的一切都有着盲目的执著和热情,面对杜拉斯的电影,绝不会允许自己轻易被困倦战胜。可如今,很多绝对的仰慕被稀释了,我困了,面对谁我也要先睡会儿再说。虔诚的难度变得越来越大了,杜拉斯便和许多身影一样,近大远小没那么伟岸了。我的阅读像杜拉斯的爱情一样,变得越来越自我越来越无情。不断发现更好的作品让人产生自己仿佛上帝的快感,一个平凡的读者吹毛求疵地淘汰着一个个了不起的作家——我曾经爱过你,如今我更爱他,那些金光闪闪的名字被我挑肥拣瘦,不断发现瑕疵。杜拉斯还是好的,可是没有少女时那么五雷轰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