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树声:牛五
- 作者:宋树声 更新时间:2014-04-14 03:37:4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084次
郁郁葱葱的山坡上,散放着十几头牛在啃青草。山顶上一些墙砟子的西边,有一簇洋槐树,树荫下,牛五光着脊梁,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抹着脸上的汗水,在端详着旁边象石堆那样的那个小石头屋。他拓了半晌午土坯累了,正在休息。
牛五今年30岁挂零了,来李家坪放牛先赚上了“牛五”这个名字。他本来姓武,叫武有才,才就是“财”,是他爹给起的名,自己穷了一辈子,想叫儿子富起来,结果还是没富。来这里放牛后,有喊他“放牛的”的,有喊“姓武的放牛的”的,还有喊“放牛武”的,七喊八喊最后归拢成了“牛武”。也许是字少了好喊,或者叫“张五”、“李五”的人不少,“牛武”也就是“牛五”了。
牛五是西乡的人,他还小的时候,父亲兄弟俩,不想当佃户了,也当不下去了,人挨饿,破屋头就要塌,两人一合算,各自把家杂归拢了一挑担,带着老婆孩子一块去闯关东。拖拖拉拉多少天才到了安丘地界,父亲忽然得病走不动了。兄弟俩商量,叫他大爷一家先去了关东,他们回家打算找亲戚接济着治病,以后病好了再去投奔他。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因一路劳累,冻饿交加,到了李家坪,晚上住在一个场园屋里,他父亲病情突然加重,当晚就死了。
这可真是塌了天,人生地不熟,母亲和孩子趴在尸首上,撕心裂肺地哭成了一团。幸亏这村的乡亲们帮扶着把他爹的遗体卷在席子里就地埋了。他娘俩却来难了,再去关东去不了,回村孤儿寡母地没任何着落,在人家这场院屋里住着要饭吃,人家不撵也不是常法。大伙看着非常可怜,过了些时间,便又帮着让她带孩子改嫁到了西邻一里多路的小洼村,和一个半大老头子姘伙过日子。本来还不错,可是没过两年,也是祸不单行,沂河发洪水把这个地势凹陷的“洼”村给淹了,平地水深4、5尺,又是在半夜里,冲倒了不少“土打”屋,全村被砸死和淹死了7、8个人,偏偏母亲和继父都死了,只剩下个刚刚10来岁的小有才,从废墟中爬了出来,受了点伤无大碍,被本村一家富农领去,说是养活着,实际是给他家“扎活”当长工,但只管吃饭,没有工钱。一干多少年,只是年岁长了,别没变化,除了身上穿的和盖的那点破烂衣物,什么财产没有,更是光棍一条。主人还说他不老实,好找岔子,想撵他走,是说他懂事以后敢和主人顶撞讲理,不用说那还不是受虐待了?
他也实在没处去,正巧李家坪老放牛的年纪大了要换人,村里人都还记得有才这个孩子,因邻村很近也都知道他的情况,自然也是同情和怜悯他,有才更是求之不得,很爽快地就像挪个窝说来就来了。他来李家坪后,村里给他安排了个住的地方,照老办法,每头牛的牛户,一年给几升粮食,他自己支个锅灶办饭吃。一些牛户看他可怜,常给他送点如地瓜和渣豆腐等吃的东西,或帮他缝补衣裳,这也比当长工好得多,更是自由,他很满意。
出于感恩,牛五放牛也放得出力。山上那个老牛栏,多年坍塌和水冲,坑坑洼洼的无法卧牛,他给平整好了;山半腰淤浅了的饮水塘他给清理挖深了;毁坏的山路也给整修好了。在牛上山吃草,特别是户里耕地季节不用放牧的空闲时间,他主动帮缺人手的人家干活。他“扎”了这些年的活,不但什么活都会干,而且干得又快又好。村里有穷得吃不上饭的户,他也把自己的粮食送给他们一些,和村里人轧( ga )伙的特好。
有了积极性,人也变聪明了,或许牛五本来就聪明,是当长工受压抑没显露出来。他不知是学的还是自己创造的,找了个牛角挖空芯钻上眼,做成了一个“呜噜”,用嘴吹发出“呜...呜...呜”的一种特殊声音,经他调训,牛听到这声音,就向这边靠拢。放牧期间,他每天早上绕村吹一圈,户里听到解开拴牛绳,牛就自动地出来,到村南边去“集合”,他和户里都省事,然后再赶着上山,下午集中饮牛也用这个办法。
这个山虽是个石头荒山,没有耕田,但空隙处长满了蒿草和灌木,是放牧牛羊的好去处,但自古以来一直没有个正名字,村里都叫“南山”,东边的村就叫“西南山”,西边的村就叫“东南山”,他从那些残留的墙砟子断定是过去为栏牛垒上的,就叫它“牛栏山”,叫着叫着就叫成了个山名,连周围各村都渐渐认可了。这不,最近他看到这个不知哪辈子放牛人垒的小石头屋是“干碴墙”透风,只能避雨落落脚,但仍很坚固,便想弄得好一点,说不定能搬过来住,放牛多方便,反正牛上山吃草时有空闲时间。可是要想不透风、泥严实,最好把北墙换成土坯的,所以他在这近处挖土和泥拓起土坯来了。看得见那些石头间隙的平地上,歪七扭八地摆了些活鲜的土坯正晒着。
没用多少时间,牛五就用自己拓的土坯,和平时收集的树棒及黄蜡草等,把个石头屋给改造好了:用土坯改换了北面上半截的墙,同时加宽又加高了一些,上面加厚了一层黄蜡草。村里人谁见了都说他能干还灵巧,也有帮他干的。他只是说:“人往高处走,谁不图个好?就是雇‘扎活’家的人,光知道叫你干活,恨不能把你累死。”他这是说的小洼村那家富农,看来他是受了不少的苦。
人都是这样,越是夸奖他能干,他就越是来劲。屋里面他用树棒连绑带钉地架起了个床铺,上面铺上了干草,在旁边用石板垒了个小矮桌,还有几个用木棍钉的和草勒的座位,后又支上了个小炉灶,他干脆搬来住了。
这里没水,多年的小石屋没人住,可能也是因为缺水,牛五便琢磨在饮牛的水塘旁边深挖,结果渗出了清清的水,他又借地势垒上了个小池塘,对人说是半山腰里长出来的“新泉子”,人们都相信了,他有了水吃,那些割草拾柴火的人也来喝泉水。从此,他的小屋,更成了上山人避雨歇脚和消闲的场所,有时在这里胡乱聊侃上两个时辰,甚为热闹。在闲聊中,也并非是大伙说着玩,是真实感情的劝说,不止一次地说他:“牛五啊,年纪不算小也还不算大,找个媳妇吧,好传后代呀!”牛五总是认真地听着,站在那里,两手掐着腰,眼瞅着小屋的地面说:“嘿!就这‘窝’,还能娶媳妇?谁跟咱?”每提到这事,往往就这样不了了之。
这年春天,北边的临朐县来到这里一些逃荒要饭的,那是国民党叫做什么师长还是军长的吴化文在那里制造的“无人区”逼出来的。当时那里流传有这样的口谣:“村村蒿草成树棵,墙倒屋塌狼抱窝;野狗撕抢饿婴尸,十里不见人踪迹”。据说一点都不扩大,很凄惨。一天,到李家坪来了一个 50 多岁的农妇,领着个不到 20 岁的闺女娘俩,穿的破衣烂衫,瘦得皮包骨头,肿黄的脸,要饭时曾说:“谁要给俺 5 升秫秫,少点也行,俺就把闺女卖给他。”经打听,这个农妇是个寡妇,还有一个儿子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没音信,眼下既想儿子又饿得撑不住劲了,想卖了闺女换点粮食先吃饱肚子,再办点饭四处流浪着去找儿子。
这时,鬼子投降才一年多,李家坪一带还是国民党统治区,他们不断地来催要“给养”(粮食),村里的庄长,无法说是属于哪一方面的,因为西山里几十里路远处,就是共产党的根据地,听说那里准备实行让富农献田、地主减租减息的政策,有时候晚上派工作人员来这里做鼓动和宣传,所以这里也叫做“灰色”地区,对根据地的情况也了解一些。所以庄长谨谨慎慎地,不敢欺压老百姓,也不敢顶撞国民党来收“给养”的人,大家也知道和理解,国民党要的“给养”不给也不行。
这天,村里的人把要饭的那个农妇要卖闺女的事,告诉了庄长,还建议最好能把这个闺女嫁给牛五,说牛五是个好人,在这里放牛大伙都满意,说他早该结亲了,上哪找这么巧的事?嫁给他就叫他养着她娘就行了,不用再卖闺女了,让庄长给说合说合这个事。其实庄长和大伙一样的心思,便找空领着那娘俩上了山。
牛五正在小屋后里开荒地,庄长把他叫到屋里,她娘俩坐在矮座位上,他和牛五坐在床铺沿上。庄长说:“这娘俩是临朐那边的,那里成了‘无人区’,人待不下去了,你看饿得这个样子,多么可怜,唉...,你也没成家,你看是给她点粮食,还是...还是养活她...把闺女嫁给......。”随转脸对着那娘俩:“他叫牛五,不,他姓武,是俺村的放牛的,人好心眼也好,什么也能干,您看着怎么样?”闺女恐惧得两手抱紧了娘的胳膊,两眼盯着牛五和庄长。娘说:“给俺多少秫秫?”牛五一听就明白了,没等庄长说话,抢着说:“唉,别啦。”扭头向庄长:“叫她娘俩在我这里就是,您放心,我三、四十岁的人了,宁肯打光棍也不会欺负和糟蹋人的。”娘俩摸不着头脑,愣了。牛五叹了口气说:“这是天逼的还是人逼的?逼成什么样子了?要卖人了!还赶不上我那时候给人‘扎活’,还能吃上顿饭哩!”牛五、庄长和那娘俩都会意地互相看了看。是啊,这娘俩饿得不象人样,还谈什么结亲的事啊?村里人那只是好意,没考虑到这些。“可就这间小屋......住不下啊...”庄长替他担忧的说。牛五继续出气地说:“保准这里比睡墙旮旯和柴草垛强!”也是对着庄长说的。
庄长也算完成了任务,是问他、也是交代了一句:“那就叫她娘俩在这里?”牛五“嗯”了一声:“你放心吧”。娘俩没表态也没反对,庄长走了。
这娘俩一来,牛五别的不说,起码打破了他多少年生活上的寂寞,尤其在这山上,原来还不就是自己办饭自己吃,躺下坐着孤身一人?想说话也没人说。现实的状况也激起了他朴素的善心,想起了他家穷得去闯关东,爹死在了路上,娘带他改嫁,破屋被水泡塌砸死了娘和后爹,自己10几岁去当长工“扎活”,尝尽了苦难的滋味,这娘俩不比自己强多少,能救就得救啊。他尽量粗粮细做地做好些的饭,叫她娘俩吃饱肚子,至于粮食够不够,他毫不在乎,因为他开了一些荒地,种上了粮食和青菜,满有把握地保证都吃上饭,最急迫的倒是庄长说的住处的事。头一晚上先挤巴凑付地在地上睡了一夜,从第二天起,他把牛赶到山上回来就动手。经筹划先用原来一些剩下的土坯和材料,又弄了些树枝,当天就在小石屋旁边搭起了个小窝棚,铺上干草打算自己住,叫她娘俩睡他的“床铺”,结果谦让、争执了半个晚上,最后母亲哭着说,要这样她就和闺女马上走,说人得要良心,才没调换,娘俩住窝棚。于是,牛五又千方百计地费了不少力气,把个窝棚硬是整修得象他住的那一间小屋差不多。他总觉着自己住将就点能行,给她娘俩住那是不行的,他也管这叫“良心”。
牛栏山上从此有了一户真正的人家,也算是村里新添的一户住家吧。虽然没实现大伙叫牛五结婚的意愿,但都觉得合乎情理,这终究是个家,绝不同于光棍单身,自然会给牛五带来生存和生活上的变化,甚至是幸运,牛五和闺女结婚只是“水到渠成”的事,现在显然不行,闺女那身体也需恢复,就是说还不到时候。村里人都为此放下了心,同时也盼望着他俩的喜事能早点时间办理。
果然像大伙希望的那样,这三口之家相处得非常好,牛五和闺女哥妹相称,很快牛五就对其母亲由喊“大娘”改成了喊“娘”,他觉得真和自己亲娘一样亲,所以也应一样对待,小日子过得热乎乎的,特有滋味:母亲包揽着做饭烧水,缝补衣裳,拾掇家务;闺女和牛五不久就形影不离地一块赶牛,一块上山拾柴火挖野菜,一块开荒耕作种植;遇到下雨刮风,两人都是用一个破蓑衣遮揽着搂在一起往家走;闺女曾上过小学,牛五不识字迫切想学,她就随时随地甚至在地上写、画,脸对脸地耐心地教;吃饭桌上,最好的菜不过是自己喂鸡下的蛋炒的菜了,牛五不断向母亲碗里夹过去,闺女就争着给牛五盛饭递饭。
一天天地眼看着这娘俩身体渐渐恢复和胖壮些了,尤其闺女正逢花季芳龄,已经出挑成了个俊俏的姑娘,脑后甩拉着个不大不小的独把儿的辫子,在牛五身边一口一个“大哥”地脆生生地叫着,牛五也多次偷看过妹妹的脸庞和身材,脸皮那么细腻,眼睛鼻子也真长在了地方,个头不高不矮,越看越俊,觉着谁都赶不上她,实际他也从没细看过别人家的闺女。一次他去赶集,想顺便给妹妹买点东西,好叫她高兴,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一点东西都没给她过呢,这算什么大哥。可是买什么呢?他想了半天,曾看到她娘俩梳头用的是黑乎乎的破成两半截的一个木梳头,便买了个红漆的新木梳,拿回家,妹妹喜得贴在心窝上说要等到“那天”用,羞答答、细声细气地喊了声“好大哥”,牛五光觉得心里蹦蹦地跳,恣得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来。特别是有一次妹妹去了半山腰那个水塘洗衣服,牛五回家半天没见着就感到冷清,随拾起水担去“新泉子”挑水,两人一朝面就两副笑脸相对,不说话也亲昵。牛五把两罐水打满,准备妹妹洗完衣服一块往回家走。这时,妹妹两脚踏在水里,坐在石头上正拧衣服,卷上去的一只裤褪忽然滑了下来,眼看触到水里了。“大哥,哥哥,快来!”她急喊牛五:“快过来给我把裤腿卷上去!”牛五听到这甜蜜的喊声,过来一看,羞涩地过去伸出手来,胆怯地感到笨手笨脚就像两手不听使唤一样,慢慢地给往上卷,卷着卷着,头一回看到妹妹膝盖以上的大腿那么嫩那么白,脸刷地一下又红了,觉得这部位这皮肤只有用嘴唇和腮帮才可与其接触,自己粗糙的手千万可别碰着,便小心翼翼地卷,结果还是碰着了,两人同时一抬头,妹妹脸上涌出了一阵红晕,牛五显得很不好意思。可从此,他觉得世界上最好不过的就是有个心里最喜欢的俊妹妹守在跟前了,哪怕不和她结婚、不睡在一起也是幸福,他断定自己真是走了红运,这还不就是天大的享受啊。闺女同样是这感觉:她本来是有哥哥的,可这时好象觉着原来的哥哥也不如牛五对自己那么亲热,何况现在没有了,而牛五则像一座大山在遮挡和保护着自己,这就是亲哥哥啊,两人不知不觉地似乎年龄差距在缩小了。尤其牛五,自己觉得只比妹妹大一、两岁,是真正的哥哥似的,有时两人还抱着腿“打拐”玩耍,若碰巧把妹妹弄倒了,他就用两手去拉,去抱;有时还借机故意挠她身上的敏感部位,引得她“嘎,嘎”地笑呢,她越笑,他心里就越甜。
当娘的看在眼里,喜在心窝,几次忍不住地和牛五说:“闺女身子骨也好了,岁数也够了,咱筹划筹划就办了吧!”牛五却说:“娘,这样多么好啊,我......我头一回有个亲妹妹,从没有过,......真好,比什么都好,俺觉着舍不得...,舍不得啊。”有时闺女在场,牛五这样说,她脸上难免浮现出一丝不解的疑云,在猜测牛五的话,自己是不好意思问的。
母亲有点撒急,便偷偷地下山去和村里一些家户的妇女说了,她们是同样的心情,也很乐于帮忙,便又去找庄长让他去出面催办这事,还找了两个能说会道的妇女跟庄长一起去,说这俩人曾给人家说过亲都说成了,农村里不都是指望那些女媒人给说亲的吗?她俩人叫庄长只带领,少说话,由她们说嘴。
到了山上,庄长把牛五他们一家叫到一块说:“今天找您有点事,叫她俩说说吧!”把头向她俩那边一点,那个年轻点的先说:“大娘,牛五,闺女长大了,您知道东庄里那个姓杨的放牛的吧,他看上闺女了,几次托俺来提亲.....。”刚说到这里,牛五耐不住猛地前闯了一步,对着那妇女说:“什么?他想好事!不知天高地厚,想到俺这里来了!这事不行,得我做主,我先和您说吧,坚决不行!”那个年纪大点的便凑上前说:“是啊,俺就是来问你同意不同意的。”“你叫他滚到山那边去吧!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想好事了!”牛五有气地说。她俩扮个鬼脸,随说:“俺也是不想叫闺女嫁那里去,留在这里多好,可人家赶着叫俺来......。”牛五脸上这才稍微松散了些说:“您就说我牛五说的,谁要娶俺妹妹,就......就和他拼了。”她俩急忙说:“好,好,俺去回话。”又说了些闲话后,和庄长一块下山走了。
这确实是这俩妇女的点子,编出了像真事一样的情节,虽然编造的有点生硬,也太直接,没说牛五早就有和闺女结亲的打算,其实这样更能激起牛五的气愤来,是否也能促他快些成亲?她们说这也是常听人们说的叫什么“激将”的法。可别以为她们就这些计策,实际还没完呢,后面还有她俩交代给母亲要做的事。
庄长他们走后,都还没进屋,牛五坐在一块石头上,情绪还没完全稳定下来,母亲“趁热打铁”,也自觉矛矛盾盾地,故意对牛五说:“唉,‘五’啊,女大留不住啊,那放牛的我当然不同意,可就怕人家还......。”她这话明显地是那俩妇女教给她说的,也一样说的不完整,前言不符后语地,但牛五却不知道,一听又来了火气:“怕谁家?谁家也不行!除非是......,我看他敢抢!”说着把手里拨弄着的一根草棒使劲往地上一摔。然后慢慢地凑合到母亲身边轻声说:“这屋不行啊,又是在山上,还有......还有......娘,咱先等等吧!”
牛五说的“还有”,就是眼看着许多地方都解放了,根据地的地盘越来越大,西山里也就是区上、在晚上几次派来工作人员都讲了。特别是那次区长亲自来的,已经帮助村里建立起了共产党的组织,牛五,还有几个贫雇农出身的都已参加党了,下步就要搞穷人翻身的革命运动了,到那时,要闹得天翻地覆,还不知是多么大的动静呢,牛五说,这运动妹妹也得参加。这些都是秘密的事,谁也不知道,也不让说。所以牛五已把赶牛放牛的活先交代给了妹妹,他天天下山到村里去参加那些活动,有时晚上很晚才回来。母亲问他了几次他才说:“咱这里马上就成根据地了,那些富农和恶霸地主被打倒,我们就翻身来好日子了,到那个时候......,您看着吧,咱等着吧!”
说着,就这么快,不久听说解放军攻打了临朐,吴化文投了降,周边的几个县也解放了,李家坪很快成立了村公所,重新选举了村干部,还建立起来了农救会、妇救会、“青抗先”和“识字班”等群众组织,牛五当上了农救会长。
在这里顺便说说牛五名字的事:那娘俩来到后,很快就知道了牛五的真名,可都不在乎,觉得无所谓,其实也用不着,闺女叫他“大哥”,母亲喊他“五”,也可说是“武”。可入党时就不行了,区长说必须用真实姓名,还得填表呢。现在又当了农救会长,自然也得用真名,但是全村的人喊“牛五”喊惯了,很难改口,所以还继续喊他“牛五”,当然开会和办真事时除外。
紧接着,这里也是先由富农献田、地主减租减息,一步步地发展成了“土地改革”,把地主的土地、房屋和财产分给雇农、佃户和贫农,这就是叫做“伟大革命”的那个大运动,群众也说农村如今呼呼隆隆地翻了个底朝天!牛五还有其他干部不但是运动的领导,也是当然的骨干,所以他忙得有时几天都捞不着回家。
忽然有一天,牛五回家来,急忙拉着母亲和妹妹的手,喜得合不拢嘴地说:“咱能办喜事啦,有地有屋也有东西了,咱分了5亩地,3间大瓦屋,还有床桌什么的一大堆。”最后还捎带上了一句:“我给他‘扎活’的小洼村那个富农听说也挨斗了。”娘仨恣的搂在了一起。
这段时间搞“土改”和分配土地、房屋及斗争果实等项工作,大家都说,区里也赞扬说牛五干得最好,也有工作能力,区里领导还特别说到了村里在掌握政策方面,牛五讲的和坚持的都是正确的。说的就是那个地主的“小婆子”,要和地主本人区别开来,具体分析和对待,因为那个“小婆子”,只图享乐,既无权,又未直接做很坏和欺压人的事,从某个角度说,她也是受压迫的,是地主以暴力强行抢来的,当然她也有剥削也有罪,可是把土地财产给分了,叫她劳动自食,不在肉体上给惩罚,就体现了我们党的政策。牛五这些表现都较突出,所以不久又把他选进了党支部,当了一名成员。这时,还没等牛五提出来,干部们就研究了换放牛人的事,确定一个叫“李酒壶”的人去代替他放牛。
这个“李酒壶”50 多岁,老婆死了。他本来就好喝酒,当地又有用柿子软枣自家做酒的习俗,大伙才送了他这个诨号。丧妻后 精神上受打击和刺激,整天在家里喝得烂醉,什么活不干,他几个孩子都很着急,看到山上牛五那间小屋很好,估计他分了房屋就会搬走,于是就和他爹商量,叫他接牛五的班去放牛,接就搬那里去住,山上清静舒爽,答应每天给他送饭送酒,这样可以少送些酒,也就是限制了他的酒量,又能使他散心解闷,也不用干活,结果他本人和干部们都同意了。
牛五从此一有空就先整理新分到的那3 间大瓦屋,他用厚实的秫秸帐子夹出一间准备当他结婚的洞房,那两间母亲住并放置东西,另盖了个小锅屋做饭,正好分给的床桌也都用上了。只是一直等到“李酒壶”把放牛任务接过去,他们才从山上搬了下来。娘三个在这大瓦房里,一面拾掇着家杂物件,心情那个激动劲,当天晚上哪还睡觉?虽然这“洞房”也好,瓦屋也好,只不过是真正的房屋,摆弄上的东西也是真正的但只廖廖几件床桌家具,可是比山上那住的和睡觉的条件好多了。其实别的方面,除了些粮食和地瓜、萝卜及破烂物件,也真没什么东西,屋里还是空荡荡的,但对他们来说,犹如登上了天堂一般。牛五想的是从没住过这样好的屋,又有了归自己种的地,不久还要和心爱的、长的那么俊的妹子结成夫妻,对比原来受的那些苦,一阵阵地心窝里发热,脸上忍不住地涌出笑意,甚至感动出眼泪来;母亲心里也在翻腾着,一幕幕的苦泪往事展现在眼前,她庆幸遇上了好世道和好人,虽然亲儿子还没音信,有时也在想,但现实的一切和那兴奋劲觉得用什么语言也说不尽,非常满足;闺女不仅早已消除了脸上的疑云,心里感到无比的踏实,而且看着新屋,想着和心眼那么好又那么亲的大哥结婚的事,心里更是甜滋滋的,哪还有一点睡意?哪怕三人一块在这里守一晚上她也乐意。
第二天,牛五领着梳头洗脸又打扮了的妹子,去参加“识字班”,去前和母亲说:“您也要参加妇救会,开会时您去就行了。”“识字班”队长早就和牛五说了,搬下山来就叫那闺女来入“识字班”。队长拉着闺女的手,故意笑着先问牛五:“闺女叫什么名字?”牛五说: “她叫‘花儿’吧!”闺女马上纠正:“不,俺叫‘花叶’,俺哥叫‘树叶’,俺姓韩......。”“啊,啊,连媳妇名字叫不上来...,是不关心呀还是忘了?该打屁股吧?哎,怎么她还有个哥啊?”队长笑着对牛五先说后问。“他哥被国民党抓去没信了,也真是可怜。”牛五只回答了这么一句。登上记,那些“识字班”就和她俩开起玩笑来了,先是问“什么时候结婚啊?”接着又是推搡牛五叫他好好疼媳妇,又是要喊花叶“新嫂嫂”,还嚷嚷着到结婚那天去“闹洞房”。
说来这舆论也真有作用,自从牛五从山上搬来新屋后,村里议论他娶媳妇的事多起来了,若说原因,一个是原来就有基础,开始他主动提出收留她们,那娘俩又愿意投奔他,不就是包含了结婚这件大事在里头吗?生活在一起后,谁都知道两人天天牵着领着手,赶牛上山下山,亲热得离不开;再就是牛五已是村里挂上名的干部了,不再是放牛的了;特别是如今又有了可以结婚的房屋。这些,牛五都听到了,心里也都明白,何况母亲也没住下地催促。既然如此,那就加快步子吧!事实上牛五自己也觉得该办了,恐怕年龄越来越大也有关系。
要办也并非多难,那时别说牛五这条件,就是普通老百姓结婚也都比较简单,有多少家就这样简单的办还结不起婚呢,还不就是因为穷吗?牛五让母亲把他的以及她娘俩带来的铺盖,拣好些的,也就是最好没补丁的棉被拆洗一下他两口结婚用,衣服该拆洗的也早弄好了。要办的那天,邻居大娘让牛五拿豆子她给做了一座豆腐,有一家给他送来了自己做的一小“嘟噜子”(陶质容器)果酒,也还有送粉皮和小米面子的;他把自家喂的鸡杀上了两只,配上自己种的青菜,娘俩忙活了大半天。有人还给把“洞房”贴上了喜对子,窗户上糊上了红纸。
一切准备好后,到了晚上,牛五把借来的一盏“保险灯”点上挂在院子里,屋里点上了几个小油灯,亮堂堂地一派喜庆景象。这时才把村里带“长”的干部们请来家里,大家围坐在一个小矮桌上连喜加笑带祝贺地喝了一顿酒,就算办喜事了。没拜天地、亲友,两人只给母亲磕了三个头,那时不少结婚的都这样,何况牛五是“外来户”,村里没有本家族和亲戚,所以也没把新媳妇叫过来和大家见面。但在这同时,“识字班”们和一些婶子大娘却都过来了,还跟来了些孩子在院子里乱蹿着玩。她们嬉嬉闹闹地在“洞房”里把床给铺好,把新娘“花叶”拽来,也有去找母亲贺喜说话的,大家说说笑笑,等牛五喝完酒送走干部来到“洞房”后,“识字班”们又一齐去闹他,他红着脸憋不住内心里的高兴劲,一再点头感谢大伙对他的关心和帮忙,特别是费那么大的劲给促成了他想都不敢想的最满意和最好的婚姻。虽说牛五年龄是大了些,可此时喜气洋洋的场面和气氛,映衬着两人那种亲密相爱的表情,谁都不感到也看不出有什么年龄上的差异,反而觉得十分地般配。是的,爱情本来就是无年轮条件的嘛,大家都对他俩表述了美好的祝愿,又一起闹腾了一阵子后就结束了。这在农村还应算是较排场的了,有些老的给包办的和“换亲”、“转亲”的婚姻,哪有这么欢乐又热闹?这与牛五当上了干部,以及他人品好、人们尊重是分不开的。
牛五的婚事一办,表明了他夫妻俩心里久盼的终身大事的圆满兑现,踏踏实实地再没了丝毫的后顾之忧,母亲了却了一桩悬在心上数年感恩未酬的心事,一家3 口人过着比任何时候都舒心和美满的日子,共同的心愿就是盼望着后代出世,共享天伦之乐。要说还不时地飘来一丝阴云的话,那就是母亲在闺女面前多次吁叹过:你哥要是有个信也好啊!牛五听了也禁不住地叹上口气。
运气到来,天如人愿,时过一年,牛五家里得“大喜”,媳妇生了个胖小子。他们全家人就别提那个欢乐劲儿啦,尤其牛五,而立之年得子,心花怒放,天天掩饰不住地笑容满面。不用说,抚育照料得更是细微熨帖,小儿健壮成长,取名叫“大福”。
这年冬天,也就是“大福”才满岁的时候,为支援正在决战的“淮海战役”前线,按照上级部署和指示,区里从各村抽调了60 名农救会员,组成“支前”大队,李家坪分配了4个名额的任务,区里一位副区长任大队长,指定牛五任副大队长。全县叫总队,大队就归总队领导,时间不定,也可能随战役发展和结束的时间而定。由此看得出来,牛五不只是出身好,是党员,他在“土改”前后那段工作中确实有了些名气,要不那么多村子,为什么区里单单指定他当副大队长呢?这个大队的任务没有担架,是20 辆独轮车,去前线专门运送吃粮、弹药等急需物资的,每辆车子安排 3人,由各村挑选强壮的年轻人,并自备茁壮的车子,李家坪除去牛五,那 3人正好是配搭 1辆车子。
牛五非常愉快地接受了任务,他首先觉得让他当管辖这么多人的副大队长是太看重他了,心里总有官职太大担当不起的感觉,再加上他心怀一种报答翻身之恩的激情,故而说不上是一种自豪感还是兴奋感,暗暗地下决心要努力干好,一定要干出突出的事绩来,好让人看看咱是什么样的人,翻身不能忘本,更要有良心。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公开经受考验,让众人给予评价,同时也让家人和后代能有脸面地畅快地待下去呀。他先在家里向母亲和花叶讲明了“支前”任务的意思,并把家里的事作了一番交代和安排。走前,把他心爱的“大福”抱了又抱,吻了又吻,才带上花叶给准备的包了衣物的小包裹,约着另外3 名农会会员,推着一辆小木轮车去区里集合,然后又一起赶到了县里。
这次全县组织的“支前”队伍共800多人,总队队长和副队长都是县里的领导,据说是分批开赴前线的,他们这批是在战役已打了一个阶段后,予以调换和补充而去的,但同样地在走之前做了充分准备,还专门召开了“誓师大会”。牛五看到这集会又行军的场面,那担架和小车分别排列成齐刷刷的队伍,人人激情满怀,精神抖擞,就像看到了胜利一样,心里非常激动。他再次攥拳发誓:这是给咱翻身穷人露脸的机会啊,再不立功等待何时?他立感满身是劲,腿脚踏实有力。经过浩浩荡荡两天多的行军,即赶赴到了“淮海战役”的某一局部战场,当晚就投入到前线的运输任务中去了。
当时战争很紧张,“支前”队伍也很坚强——山东特别是沂蒙根据地的人民,早就等于把解放战争的“支前”任务“包”下来了,部队打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已视为正常而光荣的义务了。何况这次开过来的“支前”队伍,正是“土改”结束不久,贫雇农群众已分享到胜利果实,从而被激发起来的阶级觉悟和拥护共产党及其军队的热情空前高涨的时候,再加上离乡前誓师大会的动员和宣传鼓动工作,因此,来到战争前线以后,无所畏惧地冒着激烈的枪弹炮火,不顾风雪严寒和极端艰难困苦的条件,风餐露宿,不分黑白昼夜,把军火、粮食及时运送到前沿阵地,把伤员从火线上迅疾地抢救下来再送到医疗机构。
就这样持续奋战了近两个月的时间,直到整个战役多数战场的战事陆续结束,我军全胜在握,这支“支前”队伍胜利完成了任务,部队前线指挥部确定他们提前撤回,同时对其进行了表彰。总队荣立集体二等功,被授予一面大锦旗;牛五这个大队,因创出了奇迹,单独出格地被授予了一面以人名命名的锦旗,鲜艳的红底黄荷叶边的旗面上,突出地绣了“武有才敢闯队”六个黄字。为什么未以大队长的名字、而是以副大队长的名字命名呢?原来是牛五——武有才欲在前线立功的心切,主动提出:让大队长坐阵指挥部,保持与部队的密切联系,掌握全局,他带领大家直接深入到阵地,死拼硬闯做出了被部队肯定为两项独特的功绩:一个是在战斗激烈的那几天,伤号较多,出现了担架不足,有耽误运送伤员的现象,部队首长非常着急,武有才看到这情况后,不仅把自己队的半数人加重(量)加点(钟点),承担起全队的运送军火等物资的任务,腾出半数人及小车调去支援担架队救送伤员,而且想出了很灵活的办法,用小车代替了担架。办法是:本来担架是将伤员直接送到卫生营那里的,但有的伤号只是下肢受伤而不能走,或者能坚持坐着而不需躺着,完全可以用小车推送,而且那里多是平地,冬季地冻又坚硬,1人推1人拉,一车可推2人。小车直接去前线交火现场不方便,就确定担架抬出一段路以后再换到小车上,担架再返回去抬,这样一实行,便立杆见影,一下子解决了担架不足的大问题,部队首长十分满意,不但表扬了武有才他们,还作为经验在战场上进行了推广。另一个功绩,也可以说与上一个功绩可分可不分,就是自从采取了上述实乃1人干2人的任务和加上了救送伤员的担子后,显然加重了队员的劳动负担和强度,减少了休歇时间,还增加了伤亡的危险,这就需要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发动工作,有才想到了发挥党员作用的问题。他知道他们队里有一部分党员,虽未建立临时支部,但党员是不怕任何困难,而且是最可靠又信得过的。这时,他把谁是党员打听并统计清楚,现场召集起来,几句话就达到了目的。他说:“我们没来得及建立党支部,但党员是绝对服从党领导的,现在是在火线上,任务非常艰苦,也正是考验我们党员的时候,党中央毛主席提出这个战役一定要打胜,战士们命都豁上了,我们是支援他们的,还怕困难吗?......”党员们一致表示坚决听从领导,听党指挥,叫怎样干就怎样干,再苦再累,就是牺牲也不怕,都表了决心。有了党员的带头,才有了集体的力量,也才做出了这突出的成绩。就是这两条,部队领导很欣赏,肯定了其决定性作用与重大的意义,故授予了这面锦旗,武有才曾谦虚地提出不用他的名字,但被首长们说服了,担任大队长的副区长也完全同意,说同样感到光荣。
人的智力和能力有所不同,既有天赋的因素,也有主观的努力,特别是实践,牛五可以说两者兼有。从他“扎活”到放牛,再到“土改”,在许多方面都已显露无遗:“扎活”时他就有感不公、不甘受剥削,而敢和主人顶撞;放牛时吹“呜噜”、挖泉水、整屋、修路等,全是自己的点子,也是自己做的;“土改”时又正确地掌握政策等等,群众和领导都看得清楚,从心里佩服和赞扬,所以这次在支援前线的任务中,自然也做得出色。特别让人感到惊异和想不到的是,他头脑的灵活和道德的高尚,竟然在遇到和处理前线伤员的繁杂情节时,敏感地发现并查清了他媳妇“花叶”的哥哥的下落及其牺牲的情况,使部队和组织上找到了烈士的家属,也让母亲一块石头落了地,终于得知了儿子为革命牺牲的消息,悲痛中以成为光荣的烈属而心慰,对媳妇“花叶”也是一个安慰和交代。
那是在碾庄前沿阵地转运伤员时,有一次,有两副担架所抬的两个伤员,在半路上,支前民工将伤员扔在地上不管了,并和伤员吵了起来。民工说是抬错人了,是国民党的兵,身上穿的棉衣是国民党的那种,伤员说他们是投降又编入解放军部队的。牛五看到伤员满身的血迹和伤痛的表情,心想即使查不清也得先抢救,民工那种仇恨敌人的心情也得理解,便把那两个伤号架到了本队队员的车子上。离开交战的前沿后,牛五停下车子询问两个伤号的情况,他们说确实是在前线跑过来投降的。他们说看到国民党那边不行了,这边喊话我们都听见了,都是晚上转弯抹角偷跑的,有的被逮回去就枪毙了,俺们刚跑过来才20多天,首长问俺愿意回家吧,俺那里是敌占区,有家也回不去了,回去还得被抓,所以都编到解放军队伍里去了。首长只叫俺换上了解放军的帽子,因天冷棉衣就没换。牛五听他俩说话,有一个是山东口音,经打听是鲁西一带的,他看牛五是山东人,就又主动说山东籍的也还有好几个人编在了某某营。也正巧,牛五把他俩推到卫生营后,那个山东伤号认识在这里治伤的一个老乡,他也是投降过来的。牛五过去一问是山东临朐的,说话和花叶娘俩差不多一个腔调,他激动得一下子来了情绪,便急忙问是临朐什么地方的?他说是西乡的,问牛五要打听哪里的?叫什么名字?牛五说出来以后,那人说不认识,但提供了一个很相近的线索,说是在某某团,牛五如获至宝地记了下来。(插图——B)
牛五并不是今天才想打听花叶她哥哥下落的。他曾多次想到过,若是花叶的哥哥不被国民党抓去,人家一家也不会这么凄惨,比我过得要好得多,可是俺也成不了亲,更没有这个家。到底怎么来论这件事呢?他觉着既然有了这个又新又好的家,何不叫它更好一层呢?比方说再把花叶的哥哥找回来,娶上媳妇,我们一家人,特别是母亲和花叶该是多么高兴,我牛五在这样一个家里,也会沾光,也有脸面,日子过得会比现在还好。他早就认准这个理儿了,可原来象大海捞针上哪里去找啊?实在无处下手,这回就算豁上半条命也得借这个线索把俺舅子给找回来呀!
当时战斗虽然只是在局部,但仍打得比较激烈,谁知道哪个团在哪里?牛五他们也还不分昼夜地运送弹药和伤员,连睡觉的空隙都没有,只能随时就地一躺眯下眼。可牛五就趁这点时间和机会到处把问和打听,终于打听到了某某团的那个阵地,可就是没时间去查询。但他决不死心,一直到了最后多数战场的战斗结束,部队临时清理战场稍事休整,“支前”队伍也完成任务准备撤回时,他不顾劳累地跑去这个团找到了花叶娘俩家乡的那个投降过来的战士,更凑巧的是他就和花叶的哥哥一起被抓,后又一直在一起的。他的一段较为详尽的叙述,把牛五激出了两眼的泪水,只是随着感叹,半天没说出话来 ...... 。
“俺和‘树叶’是一个村,从小一块长大的,两人年龄差不了一岁,不知谁大谁小。但他姓韩,俺姓孙,鬼子来时俺都小,他们也不常到俺这山村里来。可是鬼子走了以后,这里住上了国民党的军队,大人们说是那什么长是吴化文。这些年又连遭旱灾、蚂蚱(即蝗虫)灾,越是庄稼歉收,国民党军队越是无数次的收‘给养’,收不起来就下乡去抢,什么东西也抢,逼的老百姓开始吃糠吃树叶树皮,结果树皮都剥光了,到处有饿死人的,尤其是那些小幼孩因为传染病泻肚子死的很多,加上国民党抓壮丁,老百姓实在没法活下去了,纷纷拖拉着一家人外出逃荒要饭,这就是那时说的‘无人区’,是真的这里大片大片的地方没人住了,因而墙倒屋塌,村户里蒿草长成了树,野狼野狗四处乱窜,小幼孩的死尸被扯拉得到处都是,非常凄惨。我们村里,我和‘树叶’还有几个青年还没顾得逃出去,就都被抓了壮丁,弄到青州一带集合训练,一批批地运到外地去打仗,俺都知道去了就是死,就是当炮灰,所以逃跑的很多。我和‘树叶’也跑过,可是跑回村去却不见一个人,还又饿着肚子,结果又被抓了回去,捆绑起来打了一顿,用火车把俺运到南方,补充到国民党的大部队里去了。这个国民党叫‘徐海战争’,咱这边叫‘淮海战役’打起来以后,把我们这些新兵都弄到前沿上去,天气冷,饭也供不上,有人听到了解放军这边喊话叫投降,我们7、8个人偷偷地商量,找机会向解放军这边跑,结果跑出来了5个人,逮回去了两个,被打死了一个。我和‘树叶’侥幸,晚上趴在一个小沟岔里未被发现,差点冻死,好歹让解放军给拉了过来,救了俺的命。这边的政策真好啊,不打不骂,愿意回家也允许,可我们哪还有家呀?家里人逃荒要饭早不知到哪里去了?俺这才加入了解放军,俺俩虽是在两个连里,可都在这块地方,互相知道也见过面。大约一个月前,在一次夺取阵地的战斗中,本来已经胜利了,阵地夺回来了,‘树叶’等几个青年战士正打得一头火,他们太恨国民党了,一心报仇,结果去追击败逃的敌人时,被埋伏的敌人机枪射中而牺牲了。”说到这里,他也流出了眼泪,哽咽着说:“我是听他们在一起的一个战友说的,说他前胸上下中了好几发子弹,非常可怜,........啊,俺俩从小就在一块呀,再也见不着了......,也还好,最后他总还算是解放军的烈士。”他说完,又抽泣不止。
牛五擦了擦眼泪,和这个战士说了:“树叶”的妹妹“花叶”和她娘都在他这里,他和“花叶”结婚并有孩子了,说等全国解放了,大家就可以见面了。牛五也和他说了他们李家坪的地址。两人扶着肩膀亲热了一阵子后,牛五才离开这里到团部那边去了。
牛五找到了那个团的团部,他说明了他是韩树叶的家属等情况后,团部的同志很快找出了阵亡烈士登记册,也找到了“韩树叶”的名字,上面记载着烈士是山东临朐人,解放战士,战斗表现英勇等字样。团部的同志说:“战役结束,我们对牺牲的烈士核对清楚后,按照登记的地址,都要正式通知当地政府,若有遗物还随同发去呢,由当地政府颁发有关证书和安排抚恤等事宜。”牛五听后,随告诉说树叶的母亲已不在临朐,把新的具体地址,连他自己的名字都让团部给记了下来,以便届时能接上头。团部的同志听牛五说后很满意,他说:“幸亏你来了,说了这个情况,要不这位烈士的家上哪查找啊?人家牺牲了,我们还找不到他的家,还不愧疚一辈子?”牛五也点头表示满意。
“支前”队伍胜利归来,从县到区以至到村,都组织了很热闹的欢迎且不说。只说牛五回到家,(插图——C)花叶、母亲还有“大福”这个宝贝儿子,一家人又欢乐起来:花叶赶快给牛五找衣服换洗,母亲快做好吃的慰劳女婿——也叫儿子,牛五更是把“大福”托在头顶、搂在怀里亲个不够,但这些都阻挡不住牛五脑子里考虑该怎样告诉母亲树叶牺牲的心事。
牛五处处表现聪明,对树叶牺牲的事,他是先和花叶说的,并两人商量了个最佳的说法,由牛五根据母亲的情绪灵活掌握说出的火候。花叶听说这消息后,难过的哭了一场,但很快就被牛五劝说好了。这说明兄妹之情虽也亲昵、浓厚,但总也比不过母亲对儿子的疼爱,所以要告诉母亲,必须达到让母亲在精神上少受打击,心理上能承受得了,更不影响身体健康的目的才行啊。因为这个家,母亲是长辈,是主人,也是幸福团圆的总代表啊!
第二天,牛五安排让花叶和母亲包饺子,还杀上了一只鸡做菜,他说全家今天要吃庆贺饭,来庆贺这么几件事:母亲已进入到了60岁了,应该给她庆寿;“大福”一岁多了,长的胖壮喜人,要庆祝他;牛五他“支前”光荣归来,当然也要庆贺;牛五还说花叶抚育孩子及做家务也有功劳,也应该庆贺。他只说了这些,就把母亲和花叶给说得乐开花了,全家人喜气洋洋地在忙活。
等晚上饺子煮好端到了桌上,熬鸡和煎鸡蛋几个菜也盛了出来,一家四口人围在一张桌上吃好饭的时候,牛五按他和花叶商量的做法,他又说了一遍庆贺的那几个事,并挑出最好的鸡肉夹到了娘的碗里,随后说:“娘,花叶,您说咱这个家好不好?幸福不幸福?”娘嘴里嚼着饭菜,先抬头笑着对牛五说:“好啊,好啊,那比俺娘俩到处要饭,比你放牛,比在那山上,是天上地下啊,这多么好啊,又有老有少,有吃有穿,还有地种,有屋住......。”花叶也随和着说:“也好,也幸福。”牛五又说:“这好日子和幸福是怎么来的?您想过来吗?”还是母亲先说的:“那还用说,幸亏共产党领导的好,又闹革命,又搞土改,让咱翻了身,不再受穷呗!”牛五吃下几个饺子后再说:“还有一条,我去支援前线才亲眼看见的,解放军拼上命地打敌人,有死的也有伤的,俺不知抢救出来了多少,没有这一条也不行啊!”“是啊,听说打鬼子时,咱中国的军队就牺牲了多少万人,打国民党不是也一样吗?唉.......。”还是母亲在说。牛五又接上说:“没有他们牺牲也没有咱今天的好日子呀,所以牺牲的那些烈士都是光荣的,全国人民世世代代都忘不了他们,还要登在报纸上,他们家属就是烈属,也受到尊重和政府的照顾。”母亲又说:“敌人死的更多吧?他们做尽了坏事就该多死......。”牛五看了一眼花叶,继续说:“唉,可惜国民党兵里边也有好人哪,就象俺树叶兄弟被他们抓去叫他当他的兵,他不就是好人吗?”牛五是看到母亲快吃完饺子了才这样说的。牛五一说到树叶,马上就引起母亲的伤心来了,她把饭碗放下,瞅着牛五说:“这孩子也不知还有没有?也真叫俺挂念死了,到现在一直连个口信儿也没有,唉,还不如死了,俺也就死了心不挂牵他了......。”她好象又想到了什么,加上一句:“唉,在敌人那里,千万可别和共产党打仗时死了,那样背上个黑锅,一辈子也洗不干净。”牛五观察到了该怎样说的火候了,给花叶递了个眼色,拉板凳向桌前靠了靠,伸出两手把母亲的手攥得紧紧地,才慢腾腾地说:“娘,你就是我的亲娘,我就是你的亲儿子,说我就是树叶也行,我一辈子孝顺你,就是你儿孝顺亲娘。娘,你担心的俺弟弟可别和共产党打仗被打死了,那样背黑锅,这您放心吧,不但没有,相反地他还为打国民党有功呢......。”刚说到这里,母亲趴过脸来,急着追问:“‘五’,这孩子有了信儿啦......?”牛五点了点头,同时显出难过的表情说:“娘,是啊,俺树叶兄弟已经从国民党那里跑出来参加解放军了,唉......,只是太不幸了......,在战场上和国民党打仗时......,他,他...壮烈地牺牲了。”母亲一听,震颤了一下,表情难堪又难过:“哎!你说什么?他...怎么...牺牲了?是谁说的?是真的......?”牛五更慢些地说:“娘,是真的,我这次去支前都查问清楚了,部队表扬了他,称他是英勇的革命烈士,很快就发下烈士证书来了,咱成光荣的烈属了。”母亲这才把手抽回去,两手捂在脸上 “呜,呜”地哭出了声:“俺那可怜的树叶儿啊,还这么年轻啊,你就牺牲了......”,眼泪从手指缝里漏出来滴到了桌子上,花叶也含着眼泪快过去搂着母亲给她擦眼泪,“大福”抱着妈妈的腿也哭。牛五一面劝母亲不要太难过,一面把前后经过,特别是同村又和树叶伴儿伴儿长大的那个姓孙的述说的情节讲了一遍,母亲这才又掀起衣襟,挤了挤眼眶,点着头先说那个姓孙的孩子是本村的她认识也熟悉,接着说:“唉,这就是命啊,多么让人心疼啊,几年没音信,我想儿,他能不想家?不想娘?最后又死了。唉,可是......可是,总还没背黑锅,还留下了点名声,我这也就不再挂着了。反正是死,这比哪种死法也还好......。”花叶更对母亲作了些安慰。夫妻俩商量的目的就算这样达到了,各人脸上几天来的委屈表情过后,一切恢复了正常。
过了一段时间,县上派人给送来了烈士证书,和村里干部商定和落实了烈属的优抚、代耕等事项。母亲亲手将证书贴到了堂屋的正面上。牛五因其一系列的表现,尤其是去“支前”作出的突出事迹,经区里一再推荐,县上将他提拔为他本区的副区长。他没有文化,只跟花叶学认了一些字,最多算作“粗识”。但他忠心耿耿,时刻听从党的召唤,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顶着严寒,冒着酷暑,哪里需要他,他就到哪里去,哪里有困难,他就出现在哪里,时时想着老百姓,受到了群众的赞扬和爱戴。后来,县里曾几次酝酿,准备调他到县里担任“各救会”主席,他谦虚地以“难以胜任”的理由婉言拒绝了,也确因文化低而不能赴职。但他一如既往地在工作岗位和曾经生活和成长的这片土地上,为国家,为群众,继续象他放过的黄牛一样默默地奉献着,“牛五”这个名字也随之在群众中象公仆尊称喊在了口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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