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的西侧就是河，小河。一湾碧水逶迤远去，到了村后就合流了那些沟沟汊汊。河边有棵榆树，老榆树，歪歪斜斜地向水面半躺着。榆树枝叶繁茂，榆树下经年漂着一只木船。
二梁在烟雨迷蒙的日子里，会解了拴在榆树上的绳索，撑着木船去到沟沟汊汊里捕鱼弄虾。二梁个矮，头歪，说话有点结巴。每次捕鱼回来，他在榆树下拴船，我在河边玩泥巴。我问：叔，捕到大鱼了吗？他歪了头回我：鲫鱼巴巴掌大，拿点去吃吃吧。
那年榆钱纷纷落的日子，二梁完婚。我们跑去他家，他家的破门两侧贴着大红的喜字。二梁脸上有光，胸前配着大红花。他叫着我们的乳名，叫我们去跟新娘讨喜糖吃。
新娘坐在新的褥子上，新娘瘦瘦的，新娘的背后躲藏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 。我们闹哄哄地进去，新娘从身边的簸箩里抓一把喜糖，脸上带了笑，阿巴阿巴地招呼我们。我们一下子闷住，大眼瞪小眼，怯怯地接了糖，飞奔出新房。二梁还在迎来送往，我们跑过他，然后大声嚷：二梁二梁，娶个哑巴做新娘。
二梁在烟雨迷蒙的日子里，解了拴在榆树上的绳索，撑着木船去到沟沟汊汊里捕鱼弄虾。船上坐着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梳着朝天辫儿，脸上有几点雀斑。母亲在河边洗衣服，母亲问：二梁，姑娘叫什么名字啊？二梁在船上站了，歪着头说：来的时候是夏夏天了，我给她改了名名字 ，叫小夏。回过头又叫小夏:叫叫大娘。小夏脆生生地叫了。二梁满脸的笑。捕鱼回来，我在河边玩泥巴，二梁在榆树下拴船，小夏手伸进鱼篓里摆弄着鱼。二梁招呼我：去我家吃吃鱼去，你婶儿炖的鱼香。
村子里时常放电影。二梁抱着小夏，哑妻手里提着两个板凳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去得早，小夏坐在二梁的腿上，哑妻并排和二梁坐着。电影放映的时候，哑妻抬头看一会儿，就低下头。小夏拨弄拨弄她的头发，她抬起头盯着荧幕看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去的早回去的也早。电影刚放一半，小夏在二梁的怀里睡着了，哑妻也垂着头。二梁抱着小夏，小夏头靠在他肩膀上睡得香。哑妻提着板凳，一起分开众人。人们问：没看完就走啊。二梁说：天凉，孩孩子小。
二梁有辆破旧的金鹿自行车。二梁骑着自行车载着哑妻，哑妻抱着小夏。走不多远，有两条狗从小巷里窜出来，狗窜得急，冲到自行车前，二梁急忙扭车把躲闪。自行车晃动得厉害，哑妻抱着小夏从自行车上跌落下来。小夏娃娃地哭，哑妻阿巴阿巴的眼里也出泪。二梁抱过小夏，放在一边，又去搀哑妻。哑妻打了一下他的手。哑妻搂过小夏，坐那儿眼里出泪。二梁歪着头，站在她们面前，说：又不不是我故故意的，是狗。
过些日子，二梁骑着崭新的脚蹬三轮车，哑妻抱着小夏坐在三轮车里。母亲问：怎么换三轮车了？二梁说：三轮车稳稳当。哑妻冲母亲笑，又戳戳小夏指指母亲，小夏脆生生地叫大娘。
我开小店的时候，小夏嫁了。二梁晚饭后和哑妻一起到我店里买烟。烟是廉价烟，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好运来。黄色的烟盒，画了胖胖的男孩。哑妻都要指着那个胖孩冲二梁笑。二梁和我说：小夏快快生了。哑妻从口袋里拿出手绢，展开来，手绢里有叠的整齐的毛票儿块票儿。付了钱，哑妻开了手电筒，光亮亮的，俩人并肩回家。
立冬了，有些凉。傍晚我经过二梁的家门口。哑妻站在门口，穿着略显肥大的老红毛衣。看见我，便跟我打手势。指指我肩膀又歪一下头，我知道他在说二梁；然后指指村后，又指指天，还要摆摆手。
我知道她在等二梁：天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呢？



(二）


小街两旁合欢花还在整日里轻轻飘落，人家房前屋后的枣树枣子却透出红意来了。卖粽子的大嫂午间总扯着嗓子沿街叫卖，声音高高低低。有时突然听不到叫卖声，是她在踮着脚摘树上的枣子吃。那家的花狗懒洋洋的趴在大门口，看有人摘自家的枣子，依旧趴那儿，理也不理。
我买粽子的时候，刘老太也在买。刘老太问有蜜枣粽子吗？回说只有小枣粽子了，要蜜枣粽子吃得明天了 。
第二日，卖粽子的大嫂在我家门口高高低低的叫卖。我出去，说今天不吃你家的粽子了，媳妇包了猪肉白菜的包子。卖粽子的大嫂管刘老太叫大娘，卖粽子的和我说：我专为大娘留了蜜枣粽子呢。
垫付了钱，拿着蜜枣的粽子捎带上几个刚出锅的包子，去刘老太家。
刘老太的家在村后，门前枣，房后槐，小院里香菜生菜油绿绿的。玉米秸的篱笆上爬满了扁豆蔓，扁豆花是紫色的，扁豆也是紫色的。刘老太看我来，笑得满脸褶子，不说粽子，直夸包子香----不用吃就知道猪肉白菜馅的，闻着就馋人。又忙不迭的去小院里给我摘生菜的叶子，拔绿的滴水的香菜。 还说干净着呢，没施肥也没打药。送我出门，又嘱咐过几天扁豆就可以吃了，记得来摘扁豆啊。
经过他家后窗，听刘老太和男人说话：
----你要吃的粽子。谁他爸给你买来的。是蜜枣的呢 。
刘老太在合欢树下编蒲扇，还有三两个女人在编花篓。我那时正把鱼网挂在树枝上晒网。刘老太和女人们说自己年轻时的爱情。
----你大爷年轻时英俊着呢。说是复员回家我在村头柳树下等了他三天。给我打敬礼，还叫我同志。硬面的火烧，他说部队上叫杠子头。那么远呢，给我捎回来的。
我印象深的是刘老太的男人被刘老太搀着在小街上散步。男人脑血栓过，走路找不准平衡。刘老太握着他的手，耐心地等他迈出一步去，再用尽力气扭动身子迈出另一步。刘老太嘱咐着：不急，慢点儿。
走一会儿，她们就停一会儿。站在小街边。合欢花轻柔地飘落，在他们脚下浅淡的红着。
不在家呆着，嫌闷得慌。她和那些经过他们的人解释。
一次经过刘老太家门口，枣花正开得繁密。枣树下，男人坐在椅子上，刘老太坐在马扎上。就那么面对面，刘老太仔细地给男人剪着指甲儿。剪过了，刘老太身子后仰一下，眯了眼，看指甲儿留得长了还是短了。男人的目光一直看着刘老太，像个孩子。
那时正晚霞满天，双燕低飞入巢。



作者 肖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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