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沅:木棉·流年
- 作者:李秋沅 更新时间:2014-03-24 04:03:55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633次
一
听林婶说,番婆不是木棉岛人。她做姑娘时是岛外李庄上有名的美人。祖上出过翰林,番婆从小住的是祖上留下的李家大院。大院破落了,风光就如窗棂上的漆木雕花般褪了色,但是院内孩童的读书声一直不曾断绝。她18岁做了木棉岛东鹰布店老板番仔洪的续弦。番仔洪是南洋客,娶了她不久,没留下一儿半女,便得了暴病一命呜呼。番婆孤零零地将自己藏进木棉岛上的番仔园,一晃十几载。
而林婶,就是领我进园的白衣嬤嬤。她原本是教会怜儿堂收留的孤儿,在怜儿堂长大,识了点字,会写白话文,家务活也干得好。16岁从怜儿堂出来后,她先是到梅家做工,然后又到了番仔园。林婶原本要献身教会终身不嫁的,到了快40岁,才在番婆的劝说下,嫁给了园里的花工林伯。
番仔园用一道雕花铁栅栏隔开了楼里楼外。栅栏内,有满园紫的鸢尾、白的茶花、粉的月季,有干完了活捧着一副茶具泡茶的花工林伯,有在楼内忙前忙后收拾的林婶,有临窗研墨作画的番婆。栅栏外,是我所不熟悉的另一番天地:邻家的孩童嬉闹着,隐约听得见后山上英华中学里学生的出操声。
5岁的我,才刚能分辨出梦境与现实。突然之间,5岁前的真实就虚化成一场梦,母亲的脸,母亲的微笑,母亲的哭泣,藏进了梦里,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我弄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身处这么一群人之中,我曾愣愣地看着番仔园里满园紫色的鸢尾,看着番婆的笑脸,陷入了困惑。是否我还在梦中?梦醒后,他们又将突然消失,把我抛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园子里?
离番仔园最近的楼院是梅家园。梅家园里有多幢洋楼,主楼是一幢面朝大海的英式楼院,由红砖砌成,拱券回廊,院前为花园,花开时节,一片花团锦簇。后院里,种着许多木棉树,已有年头了,粗壮高大。
春天到了,在番仔园里,就能看见梅家院里木棉树上光秃秃的枝丫上,突然地冒出一朵朵鲜红的木棉花,孤傲地耸立枝头。
梅家太太王氏是番婆的姨妈。当初,就是她促成了番婆与番仔洪的亲事。到了番仔园不久,番婆便带我同去拜见梅园王氏。
番婆领着我进了中楼的厅堂。王氏一人坐在厅堂的摇椅上闭目养神。王氏的背后就是一片黄色的玻璃幕墙,日光不屈不挠地透过黄色的玻璃幕墙照进屋来,在她的四周投下欢欣鼓舞的黄光。她逆着光独自一人枯坐着,是黄光中剪下的一个冷清影子。
王氏一见我,便伸出手,将我拉近身旁,细细打量我:
“多清秀的囡仔啊,眼睛清亮亮的,像含着一汪水……”王氏看人时,眼睛微微眯着,似乎想集中眼神将人看个清楚。她50岁上下,脸庞白皙,福态的脸上光嫩嫩地没有一丝皱纹。
“是从……”她松开我的手,转身走向番婆,贴近番婆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低下头,看着脚上番婆为我新买的皮鞋,皮鞋亮铮铮地,一尘不染,而我的心里却像蒙了一层灰。番婆拉着我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嫩。番婆并不急着回答王氏,从桌上的果碟里取了几颗枣,在我的面前蹲下,放在我手心里,怜爱地看着我说,“乖囡仔,到院里玩玩吧。”
我拿着枣,往后院去。我早就盯上了梅家后院里的木棉花,想用那些漂亮的红花穿项链。
后院,木棉将花枝高高地擎向湛蓝湛蓝的天,犹如呕出心血,情深意长地向遥远的天空奉献出不可及的拥抱,执迷不悟。地上,红色的木棉花落了一地,我蹲下,将衣角打了个结,做成个兜,将地上的花儿拾起,兜在衣服里。
一位一身素白的年轻女子从后院的小楼里走了过来,她身上的衣服浆洗得平平整整、纤尘不染,衬得她的脸庞越发白皙。
她低下头,含笑地看着我,眼眸清亮若寒星,“小姑娘。”她轻声唤,嗓音轻柔,如丝绸般滑过我的心尖,模糊了过往与现在。这不是我初到海门乘船时遇到的年轻女子吗?她几时从我的记忆中走失,重又回来了?
“船上的阿姨!”我轻轻地叫了声,缓缓站起身,兜里的木棉花滚落了几朵,却顾不上捡。我笑着,想靠近她,却又有些发窘,然而心里却是欢喜的。
“叫我梅雪姨……”她蹲下,帮我拾起木棉花,“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是番婆带我过来的。”我看着她。
“你……就是番婆家新来的小姑娘?”她轻轻拉起我的手,目光温柔,脉脉地探入我的心底。
“你捡这些地上的花儿做什么?”她将花儿重新放回我的衣兜里,抬起头,笑着问我。
“我想串花环。”
她笑了,露出一口如扇贝般洁白的牙齿,“来,上楼吧,我帮你穿。”
梅雪领着我走进后院的小楼里。小楼比主楼简陋多了。没有厚实凝重的红木桌几,没有摆满把件的博古架,地板铺的是清水红砖,室内梯木家具不再用昂贵的花梨木和楠木,而换作寻常的榉木。二楼客厅内,简单的藤木沙发椅上罩着雪白洁净的罩巾,靠窗的地方,摆着一架棕黑色的钢琴。
梅雪用红棉线将木棉花穿成一个花环,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将我领到梳妆镜前。我看见镜中的我,挂着红艳艳的木棉花环,开心地笑成了一朵花儿。
我左看右看地没个够,梅雪已微笑着从里屋捧出糖果匣子和糕点出来。她吩咐我将手洗干净了,在一旁看着我欢天喜地地吃,一边提醒我,“慢慢来,莫着急……小姑娘,闭了嘴嚼……”我故意恶心她,咧开嘴,发出很响的咂吧声,她嫌恶地起身走开,佯装生气。不久便又回来了,给我端来一杯浓香的东西。
“梅雪姨,这是什么,真好喝。”我一口气喝光。
“这是咖啡,用我自己磨的咖啡粉熬的。香吧?”她温和地笑着,看着我。
“嗯。”
喝足咖啡,被甜点填饱了肚子,梅雪姨便再留不住我了,我和她道别,回到了中楼。
“哟,好漂亮的木棉花环。到哪里玩去啦?”番婆抚着我的头问。
“我去后院小楼梅雪姨那儿了。她帮我穿花环,还让我吃了点心,喝了咖啡。”我慢慢地,清晰地说。
王氏一听我提起后院的梅雪姨,“哦”了一声,那声“哦”就像半空中断了线的风筝,飘摇云外,看不清眉目。
我诧异地抬眼看了看王氏,她那光嫩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你看看,梅雪她妈死得早。不愿嫁人也就算了,连住也不同我们住楼里,硬要搬出去住小楼,也不为我想想,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她不是亲生的呢……”
“姨多心了。梅雪名声在外,你看看圣心医院里找她看病的人有多少,排着队等哪。您自己不也说过,就是三更半夜也有求医敲门的,扰得大家都睡不稳……她搬出大楼,自己住小楼,是怕惊扰了家里人。”
“唉,我就不明白,她做医生,那么辛苦为了什么。她根本就不缺那点薪水,还怕梅家养不起她吗?” 王氏激动起来,一下子气接不上来,猛咳了起来,涨得脸色通红,咯了口痰出来。
番婆急忙走到梅太太身后,抚了抚她的背,为她捋顺了气。
王氏喝了口菊花茶,清了清嗓,继续道:“你也知道我们梅家的姑娘,从小送到圣心女学念书,诗词、女红、英文、唱歌、弹琴,样样都会。女学毕业后,老爷原本就不让女孩子再抛头露面的。梅霞、梅雯、梅露、梅霖姐妹几个都乖乖地听话,就她,拼了命也要去外头学医。老爷被她磨得也犯了糊涂,居然答应了。耗费8年时间学医归来,居然不想嫁人了,唉……”
“梅雪难道身边就没有合眼缘的?”番婆看了在一旁坐地毯上,看绣像书的我一眼,轻声问。
“吓,别提了……” 王氏凑近番婆,身上罩着棕色暗纹的香云纱外套窸窣作响,隐约听见她们提到了圣心医院,提到了理查医生。
“那天他又来了,我亲自作陪……老爷是绝不许梅家的姑娘单独见男客的,更何况是洋人。我不止一次地劝她,别与番仔走得太近,中国人是中国人,番仔毕竟是番仔,水与油永远合不到一块的……”
王氏皱着眉,连声叹气,“梅雪陪着理查哪都去,连那些得了鼠疫的人家也去……啧啧,那些都是什么样的人家啊,住的地方那么污浊,臭气熏天……老爷为她担心得不得了,她倒好,还有理啦,说,理查是洋人,都不嫌中国病人脏,她是中国医生,怎么反倒不敢去了呢,嘿。”
“她说得也对啊,她和理查真是一心救治病人啊,大家提起他们,没有不夸的。您别替她操心了,梅雪也不小了,主意大得很。”番婆笑了。
王氏不屑地说,“我哪是替她操心,我这还不是为了老爷……老爷可不想让梅家的姑娘这么抛头露面。谁在老爷面前把梅雪和洋医生理查凑一块儿提起,老爷可要大发脾气了。谁都知道,老爷虽然穿起西装信奉洋教,和洋人做生意,让姑娘们上洋学堂,骨子里却仍是极排斥洋人的。你看他和洋人做地产生意,专买洋人的地皮与房屋,而卖出时却只卖华人,老爷就巴望着有一天,岛上的华人能齐心协力将洋人赶出去。”
王氏跟前的女佣阿芬过来了,端来了粉色的玫瑰糕。
“喏,做玫瑰糕的玫瑰,还是你们园里的。”王氏拿了只糕放我手上,一边侧过头对番婆说。
“嗯,等园里的玫瑰开了,再让阿芬过来摘。”番婆笑道。
我的肚子早在梅雪姨那儿填饱了,鼓涨涨的,再也吃不下玫瑰糕了,却舍不得放下它,依旧捏在手里。
二
夜里,我迟迟不愿睡,睁着眼躺在林婶屋里的竹椅上,一边看她拿着银钩针,一挑一挑地用棉线织鞋面,一边和她说着闲话。
“林婶,梅太太好像不太喜欢梅雪姨。”我迷糊着眼,看着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地亮着,漫不经心地说。
“唉,毕竟不是亲生的。”林婶眯着眼穿针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梅雪的妈蕙兰夫人,是梅老爷先头娶的。”
“梅雪的妈好看吗?”我托着腮,好奇地问。林婶也在梅家也待了十几年,对梅家上下熟悉得很。番婆嫁到番仔园后,王氏不放心外甥女,让林婶过来番仔园帮帮忙。那林婶和番婆投缘得很,在番仔园一待就舍不得回去了,后来,又嫁给了花工林伯,一直陪着番婆住了下来……
“好看,比梅雪还好看,就像那圣画像上画着的人。”林婶放下手中的针线,看了看我说,“那时候,梅园的梅老太太还在,由我伺候着。梅园里前院那一大丛菊花,就是蕙兰夫人栽的。可惜啊,她在梅雪5岁时便去世了。梅老爷嘴里不说,可谁都知道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死去的蕙兰夫人。夫人的祭日,就在菊花开的时候,一到了那天,梅老爷总闷声不响地把自己关在屋里……几个女儿中,梅老爷也最看重梅雪了……蕙兰夫人去世后,梅老爷几年不再娶,后来熬不过梅老太太,把王氏娶进了门,可梅老爷对她淡着呢……”
“唔……”我迷迷糊糊地听着,含糊不清地应着,慢慢阖上了眼。
在梦中,隐隐约约见一位少妇背对着我,缓步穿过梅园开满菊花的寂静的后院。那少妇转过身,眉眼竟与梅雪有几分相像,忽然那少妇又变成了王氏的模样,冷冷清清地坐在摇椅上,闭着眼打着瞌睡……
三
第二天,我独自一个跑进了梅园。梅园的花工阿海见我进来,拦住了我。
“我找梅雪姨。”我挣脱了他的手,径直往后院去,后院里的木棉花依旧红艳逼人,可梅雪的小楼却紧闭着。我拾了一会儿木棉花,讪讪离开了。
“嚯,小孩子,人家梅雪是大医院里的医生,哪有时间陪你玩。”林婶取笑我,“你梅雪姨要为病人看病呢。”
“那我也去医院找她看病去。”我暗下决心。
那以后,我天天盼着自己快快生病。我故意喝冰凉的井水,晚上露出肚脐眼睡觉……我从未那么迫切地希望自己生病。不久,我便如愿以偿。
番婆亲自带着闹肚子的我上圣心医院去。
给我看病的不是梅雪,而是那位我在船上遇见过的洋医生理查。盯着他像猫儿样褐色的眼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我刚上几天圣心幼稚园,学校里的洋先生才刚教会我几句英文,我怔了怔,指着嘴对他说,“here come……”然后又指指屁眼,“here go”,接着,皱着眉摸摸肚子,“making noise……肚子里头……叽哩咕噜。”
理查先生与番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一开口,吓了我一跳,他居然已经会说闽南话,但是腔调怪怪的,抑扬顿挫都被加重了,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每个音节都被他的鼻腔滤过了,重新拆散,再郑重其事地从唇齿间挤压出来。
理查医生为我看完病,我却赖着不走。
“雪姨,我要找雪姨,她不来,肚子还疼!”我一脸严肃,郑重其事。
“她不在医院里,她去海门了……周末晚上,来霍根牧师的聚会吧,你能看见她。你扮小天使,好吗?”理查医生含着笑,耐心地哄着我。
我答应了。番婆特地为我缝制了一条雪白的丝绸洋裙,为我系上粉缎发带。聚会开始时, 理查医生和梅雪姨一起唱起圣歌:
“在日落晚幕那边,我主显出清晨光辉。在日月年岁那边,永远不变欢乐季节。时间好似清流荡漾,不再有昏暗黑夜……”
理查医生的男低音温柔而深情,原本喧闹的厅堂里,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如被魇住般,凝神倾听。梅雪低着头,垂下眼帘,一边与他合唱,一边弹琴伴奏。她长而浓密的睫毛覆在瓷白的脸上,唇角微微上扬着,露出温柔的一抹弧线。
四
天渐渐转热,时不时听得见木棉花“啪”的一声自高空坠落,满地落红,触目惊心。红花落尽之时,漫天便突然飘起了雪白雪白轻盈的木棉絮,血红的花魂化作似雪的飞絮起舞了,头顶上,木棉棉絮纷纷扬扬地随风起舞、飞扬、缠绕、分离、缓落……木棉飘絮之时,那如雪花般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的棉絮,总吸引着木棉岛上孩童们的目光。一茬茬的孩童长大,拾棉絮的孩童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惟有岛上那漫天纷飞的木棉絮。
梅园的花工阿海已经认得我了,我时常溜进梅园里拾棉絮。我见过梅雪姨做的木棉枕,梅雪姨做的木棉枕比林婶做的好看多了,针脚又细又密,枕头里棉絮不多不少,蓬蓬松松的,泛着一股子涩涩的清香。我央求梅雪姨为我做个木棉枕,将自己辛辛苦苦收集的棉絮用手绢包好,全交给她。不久,她就送给我一个水绿色的软缎小枕。我拿了回家,受宠若惊,根本舍不得用。
我一直以为梅雪姨只为我一人做棉枕。
可是有一天,番婆带我上圣心医院找理查医生看病时,我突然发现理查医生椅子上的腰枕,和我的木棉枕居然非常相像,也有着如月光般顺滑的水绿色软缎面子,有着一样密密细细的针脚,枕边上绣了朵雪白雪白的小梅花。我看着腰枕上的白梅花,心里空落落的,居然还有几分委屈。
关于梅雪姨的闲言碎语愈来愈多了。终于有一天,梅雪姨突然地不去圣心医院了。医院里,许许多多的病人排着队等着梅医生。
番仔园里的玫瑰开得茂盛,梅园的阿芬过来讨玫瑰做玫瑰蜜糖糕。
“老爷气病了……”阿芬皱着眉,凑得近近地对林婶说,“老爷对着梅家小姐少爷们发脾气了。”
“他说……”她粗着嗓门,学着梅老爷说话,“你们给我记着,梅家祖祖辈辈都是有颜面的中国人,上番仔学堂、去番仔的教堂,我都没意见。但是,谈起婚嫁,那些番仔算什么东西?!绝不许你们和番仔有瓜葛,让别人看笑话!……老爷病倒了,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梅雪为梅老爷熬了药,端着药碗跪在老太爷床前,梅老爷闭着眼,背转过身,看也不看她一眼。”
“哟,梅老爷是真生气了。”林婶睁大了眼。
“那是啊,老爷不吃药,梅雪就那么整晚跪着,哭成了泪人儿,唉。”
阿芬和林婶将玫瑰花瓣一瓣瓣地撕扯下来,放玻璃碗里捣碎,然后包在白纱巾里滤汁,我看见玫瑰汁从白纱巾中缓缓滤下,滴滴鲜红芬芳,我仿佛看见,眼泪从梅雪姨脸上缓缓淌下,滴滴落下……
梅雪姨辞了圣心医院的工作,陪着病愈的梅老爷去南洋探亲访友,一去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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