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软塌塌的帽子,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半个身子贴在镜框里,温和地看着我们——这就是我的祖父了,生下来就没见过他的面,每年,也只是在春节,在母亲敬神的桌子前,才可以看到他古旧的微笑。祖父是一个中医,常年挎着一个药箱,走向有病痛和呻吟的地方。方子里开出的草药,什么甘草、辛夷、桑叶、黄莲等等,都可以在村子周围的山野里采到。他悬壶济世的几十年,一直与人为善,街坊邻居都说他是个好人。
我的曾祖父,在村子里做点小本生意,最喜欢望着天空发呆。他天真得像个孩子,勤恳得似他养的那几头牛,他那几十年,一直想闹出个响动。他不懂什么叫元素,却像个化学家,在一间小屋里调配炸药,最后制成了鞭炮。我们村的人,逢年过节,从此不用进城去买炮了。他该是怎样的性情?做炮的人,是不是像鞭炮一样激烈?但是我错了,听说他的性情比我祖父还好。
因为家谱失传多年,曾祖父的父亲做过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也许是个本分的农民,也许是个驰骋疆场的英雄——后一种身份自然是我的猜想。我一直在想,我们的祖先为什么都那么性情温和,安分守己,就不能出一个大英雄吗?但想想这是不可能的事,祖先会决定我们,而我们却不能重塑祖先。
再往上,又是一个什么景况?肯定是这样的:一个农民,他背着手,走在自家的产业上,他的身边,有牛羊猪狗,有犁耙耩镰。他满足地看着他的土地,他的房子,还有老婆。他的老婆说不上漂亮,但能为他生儿育女,能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出门下田,回家做饭。这就是祖先的生活吧?也用不着找家谱了,家谱里密密麻麻记载的事迹,说到底也就是个平淡。
我的父亲,是我们家族第一个走出村庄的人,但走了十多年,他又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他和我祖父一样,也是个医生,但却性情刚直,也因此,衣锦还乡与他无缘,他在一个严峻的年代给发落回了乡间。这以后,再没有离开村庄半步,一直到他短暂的人生划上了句号。乡间的天空很高,但那个年代却容不下一个正直的男人,他本来想像树一样直挺挺地活着,最后却草一样枯死。
我呢,肯定将是我孙子的祖先。到现在,我是我们家族走得最远的一个,也许,后人会为我写下浓重的一笔。然而,想想,我有什么?我的脚至今还沾着村庄的泥巴,常常无视城市的规则,喜欢盘腿上炕,大碗喝酒,大步走路。也像我的祖先一样,我性情温和,至多是,在小说里表达一下心中的愤怒,或者假想一次轰轰烈烈的战事。是的,虚构和想象是我的职业,就像现在,面对那轮明月,我只能抬起头,遥想我的祖先。
胎 记
记不起谁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的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
这也许是宿命的万有引力。
无论穷富,也不管贵贱,一生下来,你就逃不过地域的塑造。若说个性有源头,这源头就是你曾经的土地。这样,我们每个人就有了一种先天的标记,你不一定看得到,但却烙在你身体和灵魂的最深处。
你,就带着这样的标记上路了。
于是,我们又有了另一种搏斗。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搏斗,特别是像我这样从村庄走出来的人,也许一生的努力,都是为了抹去那个标记。我后来几次考学,参加工作,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与故乡渐行渐远。本以为走出来了,身上的标记也不复存在了,但多少年之后,当我回过头再看,那遥远的村庄依然光芒万丈,而我的姿势则谦卑得像一株向日葵。于是我明白了,那标记其实就是胎记,一生都抹不去,也摆脱不掉。
我记起有次在上海站,在蚂蚁般蠕动的人群中,不经意碰上了一个人。他的声音,表情,举止,让我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标记,我于是不加思索地和他说话,他先是一怔,但很快,手就向我伸过来。两只手握紧的一刻,我不知道他看清我了没有,而我却觉得是深入了他,甚至看到了他的前世。他的皱纹泛着我儿时那条河流的形状,他的眼眸里和皮肤上,有我经历过的风雨的味道。我忘了我们怎样松开的手,之后他又去了哪里,但是他的微笑却像一束追光,伴随了我的旅程。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背着故乡上路的。
我们离开了故乡,以为很轻松,以为从此得到了解脱,未曾想,在你想卸掉什么时,你其实也背上了最沉重的东西。这一点,你可能慢慢才会懂得,而有所体悟时,风尘仆仆的我们早已满面沧桑。所以,我想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行走的地域。离开了,却也把那块土地带上了。你的身上有它的温度,散发着它的味道,承载着它的草地、阳光和声音。
这就是为什么有时我们会在夜晚静谧的河边,或在午后热烘烘的草地上,忽然听到另一个声音的原因。这声音呼啸而来,像阳光一样嘹亮,像大雪一样铺天盖地,像村街上的堡墙一样厚实。是的,不要以为故乡是缄默的,不要以为它被你甩在了身后。要知道,缄默的,往往是最有力量的。
这也许就是根的追问。
根的深度决定了飞的高度。
我因此常常回过头,看自己身后那片地域。不,其实是故乡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就像我们的母亲,当你匆匆离开时,她却依着那道歪斜的木栅栏,久久地目送着你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