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来就是要一代代地延续、传承、领悟与经历的,如草木岁岁荣枯,亦如连尔居,它是沧海,它也可以是人类的桑田。
水上田园连尔居,异水奇洲,是一处化外之地。它出现在熊育群的长篇小说《连尔居》里,像磨砂玻璃后闪现的憧憧影像——轮廓清晰可见,却总让人恍惚。它是上世纪人们围湖造田的产物。求生存的人们在洞庭湖浩浩汤汤的水面之上,为自己建造出田园。沧海上的桑田,诞生不及百年,却仿佛历经轮回而沧桑久远。
也许是洞庭湖的寥廓江天让连尔居与世相隔,让这一片沧海桑田呈现出不与四方同的风光。这种超乎世外的存在,让连尔居成为一个容器。连尔居的容器内,装的是一个小星球。它奇异,甚至有些鬼魅,它仿佛自成方圆,无关苍茫岁月。它像一个寓言,一个社会小样本,一个小试验场,充满了极具阐释性的隐喻、象征和意义。
小说《连尔居》悠悠缓缓地让这个小世界呈现眼前。人类不是全部,更不是绝对,仅仅是这个小世界的一部分。还有很多空间属于那些闻所未闻的动物——互不服输的牛、七百斤的大鲤鱼、弥留之际的鸟、漫天飞舞的麻雀等等,以及那么多超乎想象的植物,乃至天色、节气、山川,它们缺一不可,它们都登场亮相,宛若新生。生灵如一,它们统统受着神的眷顾。
然而,连尔居终究不是世外桃源。这容器并不封闭,它是开放的。这个小星球,它其实始终都在波诡云谲的时代风云中颠簸。它受到风雷震动,无处躲藏,它只得承受,但它却又不是逆来顺受。它自有连尔居的逻辑,它用连尔居的逻辑来承受那些苦难。外部世界的凄风苦雨与奇闻异物,于是通通成为连尔居故事的底色。底色虽重要,却终究不是推动这个世界运转的强大力量。底色让人无法忽视,却也仅仅是一定距离外的一种存在。
小说出场人物较多,他们统统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他们生活在自己建造的这块新天地里,恣意而自由。其中,“我”这个“细伢子”也在慢慢成长。“我”既是他们中的一员,又与他们并不一样。 “我”既是曾身处其中的那个“君伢子”,又是掠过漫长时空之后的叙述者。“我”的成长在小说所表现的十年岁月中完成,而这悠悠岁月也在“我”的成长中得到印证。“我”的主观世界与“我”所感知的外部客观世界,共同呈现出小说想要表现的现实之上的那个精神世界、那处灵魂的居所。
这是一部散点透视的小说,并无结构全篇的主要矛盾,我相信这是小说的发展方向。小说从“我”第一次走出连尔居去别的村庄玩耍开始,“我”的视线在“我”第一次看见外面世界时,被开启并逐渐展开和呈现。在小说的上部,诸多人物几乎都已登场,众生的性格也已初现,如戏台上亮相一般,演员披挂整齐。如果说上部是呈现,下部则是打开。下半部就像章鱼伸出了触角,作者的视角延伸开来。戏台上亮相的还是他们,戏台四周却又多立了一些镜子。镜子将人物置身的环境复杂化了,人物也因其所处环境的迷离而更加立体。然而,这些镜面不是相互孤立的。人物之间、时空之间、情感之间,会出现重合和叠加。每每重合叠加之处,又是主次轮换以及视角变化,宛如万花筒再一次调转方向。在小说呈现的斑斓世界里,这些重合叠加之处,仿佛相互地证明,互相指认出对方的存在。熊育群洞悉《连尔居》要表达的是什么,内容之间像画中的明暗关系,处理得十分精准、恰当。小说写乡土而又非乡土,写现实又不止于现实,写成长却又比成长更丰富……皆因在这之上,有一更大的存在,它是超越日常与时空的,是一种生命存在之上的阔大之境。
小说最后回到少年的视角,以少年离乡去上海求学结束,这是如此诗意而经典的一个镜头:少年在薄雾四合的清晨踏上离乡之路,朦胧的晨光中,父子两人的脚步惊动田园里初醒的露珠,就像这晨露一般,少年的心事淡然而不可名状,他仿佛只是隐约感觉到,前路还未知,而自己的身后已是再也回不去的故土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