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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岭:塔里木三章
    • 作者:秦岭 更新时间:2014-02-28 04:02:27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82

    一只蜥蜴


    进入“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世界,像是一把火烧没了。
    只有万古的太阳火炬高擎,大漠像是灰烬,成为太阳最大的战利品。通往塔中油田的沙漠公路拦腰束绑了这份庞大的战利品,像亘古未有的俘获。司机是位维吾尔族大哥,他告诉我,这里地表温度最高达70度,昼夜温差达40度以上。大概连太阳也不会想到,沙漠之上可作参照的,除了自己,还有一类直立行走的动物,他们有一个专有名词:石油人。
    无人区——石油人,构成一个矛盾的概念。矛盾,永远是对立的。
    偏偏就撞上了另外一个物种,你会想到是蜥蜴吗?
    这是在塔中油田的南缘。一只蜥蜴像是从地球上冒出来,瞬间打乱了我们对大漠的思维阵脚。与内陆的蜥蜴比,它实在太小,肌肤与沙砾同色,像沙漠公路两侧的骆驼刺、沙拐柳、红柳幻化而成的精灵。稍不留意,你不会认为有一种运动的沙砾其实就是蜥蜴。它身手敏捷,在身后细绵的沙漠上留下一道道生命的轨迹。如书法家一笔下去,水潭里顿生一丝丝、一抹抹奇异瑰丽的云岚。如果不是循着这种轨迹,我会疏忽一种源头:生命。蜥蜴直奔我们丢弃的西瓜皮儿。
    “唉!生活在这鬼地方,真是个小可怜。”有人感慨。
    是小可怜吗?小小的蜥蜴,却让太阳和大漠的狰狞与狂妄,彻底失败。
    唯一见到的所谓绿洲,其实是钻塔耸立的塔中油田。现代化的作业区和生活区,被高高的白杨树和婆娑的红柳环绕,像一个内陆常见的工业小镇。这里已建成7个油田区块、121口生产井以及14座集输和处理场站,有近百名职工从事石油生产。风从沙丘上漫过,音乐、歌声和机器的轰鸣声从油田那边传来,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在茫茫大漠里,那只是一隅,或者,一个小点,最后,你完全可以忽略塔中油田的存在,老远望去,它只有寸许,像一只小小的蜥蜴。
    再远去一些,回首,塔中油田由隐隐绰绰变得似有似无,最后,不见了,它是沙砾中最微小的一粒。
    陪同我们的库尔勒作家李佩红给我们介绍,这里的石油工人已经是第三代、第四代了。有的来自东北丰饶的黑土地,有的来自江南水乡。他们认准了石油,于是义无反顾;他们认准了大漠,于是义无反顾,他们认准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路,于是义无反顾。
    蜥蜴如果不是认准了什么,他会选择沙漠吗?
    某一年,有位老一代石油人返回上海探亲,原计划好好与亲人聚个一年半载,美美享受黄浦江畔的诗情画意。可是,老人惊讶地发现,他已经不习惯大都市的车水马龙和灯红酒绿,难以适应钢筋丛林构筑的现代生活。不到一周,依然要求返回库尔勒,返回塔里木。
    上海的亲人无法理解他:“沙漠的日子,把您变了。”
    他说:“感觉上海已经不是我的了,我也不是上海的了。沙漠无路可走,但有我的路。”
    夜宿古龟兹国所在地的库车县,外出漫步,我与一位懂汉语的维族大哥聊起这件事,他说:“这有啥奇怪的,老人如果带一只沙漠的蜥蜴去,准死。”
    回到天津家里,楼外的墙壁上爬满壁虎——这是蜥蜴的一种。它们要比我在沙漠里见到的蜥蜴大好几倍。它们轻盈地捕捉飞虫,像一种生命的游戏,身后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一位大娘正在熟练地做煎饼果子,蓝色的火焰来自脚下硕大的燃气罐儿。开关被大娘旋到了极限,火焰奔腾着,像大漠上的蜥蜴,在环绕着一块西瓜皮手舞足蹈。
    我问:“您知道这燃气是从哪里来的吗?”
    大娘怔住了。我的追问没有继续。



    一只母狼


    狼的天敌,是狗。
    小时候,老家甘肃的乡村,多半人家里养狗。即便如此,常有圈养的羊被狼叼了去。狼善于声东击西,往往是一只狼把狗引出村,大股的狼再趁虚而入。它们也有败露的时候,撤退不及,会被群狗撕咬地粉身碎骨。
    位于克孜尔乡境内的一位石油人告诉我:“都说普世,都说和谐。空洞的说教面对大漠戈壁,只不过是一张白纸。在这里当个石油人,能洞晓不少天机。”
    对这样的夸饰之言,我当然不以为然。我自认为深谙哲学,比如,我发现这里的天太像天,这里地却不像地,一时引发了我对自然法则的诸多思考。
    这里的绝大部分地区与世隔绝。怪异、嶙峋、恐怖的山形地貌,让魔鬼城的传说贴近了现实。这里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最大的天然气整装气田,西气东输的主源头——克拉2气田就在这里,钻井工程一直深入到几千米以下的白垩系地层。气田含气面积47平方公里,天然气储量2506.10亿立方米,可连续开采50年。工程的实施,从根本上改变了中国能源消耗结构。长达4000公里的输气管道途径甘肃、陕西、河南、安徽、江苏、上海等多个省市。输送到长江三角洲的天然气,相当于替代了2000多万吨标准煤,减少了100多万吨有害物的排放……
    乍一听,似乎像天上掉下的馅饼。
    “这里是我们真正的前线。”石油人说。什么叫前线?打仗的地方。枪林弹雨,冲锋陷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个叫“健人沟”的地方,就是用石油人中死难者的名字命名的。
    “出了石油作业区,你们每经过一寸土地,说不定就是第一位踏上这片土地的人。”
    这让我想到了布满环形山的月球。很可惜,我与美丽的嫦娥无关。设身处地,莫名地悲壮,我的大漠之行,难道是一段不和谐的传说吗?
    我骨子里有挑战的基因。黎明,我踩着第一缕晨曦,斗胆钻进魔鬼城晨练。这里的地形瞬息万变,让人眼花缭乱。脚下的砂岩虚虚实实,一不小心就踩出一个一尺深的大坑。“一个人不能轻易进去,如果是阴天,没有太阳当参照,几十米外就能让一个人迷失方向。逢着风沙天气,一抬脚,那就是另一个世界。”我全然忘却了石油人对我的告诫。在距离作业区不远的管理区,我见到了几条警犬:高大,剽悍,健硕,威猛。
    据说这是纯种的德国货,我却本能地想到了狼——狗的对立面。
    当生命成为彼此的禁区,当弱肉强食成为生物界残酷的法则,当我们的社会因为利益而存在颠覆不破的敌我矛盾,当这个世界无时无处不在的对立面让统一成为一种奢侈。狼与狗,很容易让我洞晓这个社会的某种关系。有趣的联想,让我情不自禁地乐而开笑。
    “我们养这些警犬,倒不是防狼。沙漠戈壁上的狼再可怕,只能退避三舍。这些警犬,主要是为了防备恐怖袭击。一旦发生不测,大半个中国的燃气,就瞬间断了供应,后果可想而知。”石油人告诉我。
    然而,光天化日之下,狼还是来过了。是一只母狼。
    敏锐的警犬狂吠了起来,这是一种罕见的狂吠。它们一定在训练中与各种狼有过种种的搏斗,并撕裂狼的躯体,把它们的血肉吃得一点不剩。天性和本能,让它们的狂吠充满一股严霜般的燥气和灼热的杀气。
    据说那是一只瘦骨嶙峋大漠母狼,从它的骨架子不难判断,它曾经拥有过肌肉的饱满和性情的锐利。它如今变得饱经风霜,像一位绝望的母亲。狼的出现,让那天正在作业的石油人大吃一惊。没有一个人提议对母狼进行攻击——曾经,一只蚊子潇洒大方地叮了石油人的胳膊,石油人并没有拍死这个小玩意儿。在这个鬼不下蛋的地方,多一个生命,终归比少一个生命好。——在几十双石油人目光的注视下,这只母狼从魔鬼城里缓慢地走出来,走出来,穿过戈壁公路,旁若无人地靠近了一个地方——天哪!石油人们看傻了。
    母狼的方向是明确的,它正朝警犬靠近。几只警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它们与生俱来的天敌。石油人纳闷:难道,这是母狼慷慨赴死的一种方式?
    警犬的狂吠戛然而止,空气像紧绷的弓弦,一触,即万箭穿心。
    母狼走进了狗群。警犬自觉地给母狼让开了道儿。母狼径直靠近警犬的食槽,先是尝了一口,回头扫视了一眼警犬们莫可名状的目光,然后贪婪地吃起来。吃饱了,母狼欲转身离开,警犬们再次闪开了道儿。母狼站在魔鬼城的高处,朝上苍发出一生中最为壮观的嗥叫:呜哇——哇呜——
    长达一个月内,母狼几乎天天都要来。每次,都相安无事。
    一个月后,母狼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警犬们显得狂躁不安,情绪不稳,狂吠了好几天。谁都无法解释母狼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来,又无缘无故地去。一连好几天,石油人傻傻地注视着魔鬼城——那个母狼经常现身的地方。他们无缘无故地盼望着,盼望着,像盼望一个风和日丽的季节。
    回到天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听。学者说:“这是传说吧,你小子哄谁呢?”
    我只好重新开讲: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只母狼……
    学者笑了:“你小子才四十多岁,是不是在给孙子讲童话啊!”
    我戛然而止。我知道,我不是爷爷,对方也不是孙子。



    一只老猫


    满天星斗,大漠黄沙。时空在这里是另一种样子。
    在位于塔里木盆地“锅底儿”的塔中油田,视野里是一种和我类似的动物,他们统一着装,上下火红——“我们是特种人”。石油人说。
    早上晨练,我选择了作业区前面一条笔直的公路。据说,在沙漠上修这样一段像模像样的公路,成本是内地的几十倍。公路两旁的白杨树和红柳丛中,到处可闻“咕咕咕”的流水声,那是成千上百个水龙头,一刻不停地给这些生命提供最基本的营养——这只是漫漫522公里塔里木沙漠公路的一个小小缩影。塔里木沙漠公路是目前世界流动性沙漠中最长的等级公路,它像一根漫长的医用氧气管,让一个气若游丝的躯体,有了生命的律动。
    “一旦断水,这些植物几天内就会成为木乃伊。”石油人告诉我。
    新一轮太阳尚未洗劫大漠,昏暗的公路上仅我一人,以自己的方式行走。然而,总有一个影子跟着我,黑魆魆的。它不是我自己的影子,像鬼!
    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我心悬一线。定睛观察,这个家伙大脑袋,身子瘦长,毛发稀疏,四条腿夸张地支撑着略显窄瘪的身子。它会是什么呢?像小狗吧?不像;像狼崽吧,也不是;像狐狸吧,更不可能。我以人类最基本的常识判断:它在伺机攻击我?
    我车转身,握紧的拳头蓄满了杀伤力。我辨不清对方的目光,但作为动物的直觉,它一定感受到了我眼中的警惕、设防和尖锐。在我的逼视下,它轻轻摇了一下脑袋,腰肩一摆,转身离去。
    “其实它是我们饲养的一只猫。”石油人说,“在它眼里,人类都穿着红色工作服的。你们内地来的人西装革履,它是把你当稀罕物种呢。”这是一只从几百里外的库尔勒孔雀河畔带来的猫。同一窝猫,留在库尔勒的猫长得硕壮健美,而进了塔中的这只,却长成了四不像,据说与这里的水土有直接的关系。但它机灵,聪明,敏锐,善良,是石油人的开心宝贝。
    一只没有谈过恋爱的猫,注定不会有儿子,不会有孙子。它安详地生活在塔中油田的边边角角,让某个空间有了一种可视的存在。存在与不存在,是致命的现实逻辑。一只猫,足以构成塔中石油人眼里的动物世界。
    “四不像的,岂止一只老猫啊!”一位石油人感慨。
    塔中石油人的家大都在库尔勒。按规定,丈夫们每工作一段时期,就有返回库尔勒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的机会,但有些丈夫们宁可选择呆在油田。他们怕回家,怕被当做客人,而不是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爸爸,父母的儿子,岳父母的女婿……男人每返回库尔勒一次,工作繁重的妻子千方百计陪伴丈夫、两边的父母舍弃一切迎来送往、天真烂漫的儿子贪恋父亲而疏于学习……某个分别的夜晚,妻子潸然泪下:“你,还……还不如不来……”
    “你说说,我们石油人像啥?”石油人问我。
    “……”我知道意思了,但我没敢说出来:像……那只猫。
    在克拉2气田,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每当我对着险峰怪岩随口吟出一个具象层面的名称,他们会立即在本子上记录下来,这让我警惕中多了审美的审慎与变通,我让表征酷似鬼门关、骷髅寨、血盆屿、狼牙谷、断魂坡的地貌,脱口变成了南天门、雄鸡岭、美人浴、金银塘、蓬莱阁……
    石油人对我的记录,是另一种追问,就像我面对那只老猫。
    同样是在克拉2气田,石油人带我游“西湖”。他们在魔鬼城一隅修筑了彼此相连的三个小坝,然后把经过工业处理的生活污水排放到这里,逐坝进行自然过滤。在堤坝周围遍植从库车、轮台一带运来芦苇及水草。我来这里的那天,三个小坝碧波荡漾,蓝天白云倒映其中。修长的芦苇,摇曳出一种别样的风情。各种野鸭、水鸟卿卿我我,自由嬉戏。小坝把大自然丰富、饱满的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石油人捧着饭盒蹲在这里就餐,会有这样的对话:
    “哈,又多了一只野鸭。”
    “一定是从千里路上飞来的,它哪里去不行,偏要奔咱来。”
    “我的影子在水里呢。”
    “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
    塔中一定也有这样的“西湖”。我只是没有见到。我只看到那只老猫。我们离开塔中油田的时候,那只猫从红柳丛中蹿出来。
    老猫只是“喵唔”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
    老猫就那样蹲在沙丘上,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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