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从一串绳子开始的。闯入雷妮公寓的人在她的床上留下一捆绳子,厨房里有茶,像是在等待她。这是贯穿始终的谜,只有在梦境中才可能露出端倪,然而闯入者的面目将永远是未知的。象征性的意象一开场就触目惊心,如果是好读者,看到最后也会牢记——
闯入女人的房间、身体、梦境……然后留下一团谜,或一道纠结,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主语,可以是男人,可以是旅途,也可以是疾病。
脆弱的雷妮是一个避重就轻的写作者,把道听途说的时髦点子和想象力糅合,写出的专栏就是言之凿凿的时尚预言,多么滑稽的职业(其实让我想到了我)。
雷妮有过杰克,“她是他包装的东西之一”,他主控她的性、形象、家居、甚至三餐,他把她纳入激情游戏,给足她戏份,培养出满足感,模拟常人艳羡的爱情生活,直到……直到她乳房里的肿瘤被切除,是否复发尚且未知。
雷妮失去杰克,是因为她失去了无所顾忌的能力,失去了公平游戏的条件。肉体被疾病蚕食,让她的噩梦里出现从身体内部侵蚀到外部的蛆虫,让她和所有脆弱的东西惺惺相惜。
玻璃杯、艺术品、青春的肉体……都在用脆弱要挟,强迫我们小心对待。一旦被打破,我们才会意识到,身体是拼凑而成的,爱情像疾病,总之一切都太迟了。
雷妮不可避免地依赖主治医生丹尼尔。他是洁净、客观、处乱不惊的已婚男人。他忙得“没有时间拥有自我”。她犯了所有脆弱的女人都会犯的错,假借身心被伤害,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移情。强迫对方爱自己,强迫自己被爱,明知故犯。
然后就有了旅行。大城市里的中产阶级女性,大抵都盲目相信旅行会消泯恩仇、能抹煞疲劳、能制造艳遇。都是无稽之谈。若你带着不完整的心出逃,逃到那里都是不完整的,就连艳遇也是。
雷妮假公济私,选择了南太平洋上的岛国圣安托万,名义是写一篇旅游文章,实质请参见上段。只是她没想到,异国风情里还有一款叫作“危险”。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了岛国政治纷争……她要面对的是独裁者、走私贩、以及他们的女人……
第三个男人,也是一类的代表。他们会给人安全感,他无所不知,他懂得周旋,他有钱,只不过,他也是堂而皇之的罪犯。这样的男人,通常是因为深爱冒险,并有足够的智慧和胆量,担得起冒险的后果。这样的男人,总是很容易被依赖。雷妮也不例外。
她乳房上的疤痕没有吓跑他,她被那种温柔感动,却又不得不怀疑那也是一种冷漠?
旅行毕竟还是有用的。有时它是谎言,明信片上的美景会被戳穿,背后的故事会让我们咋舌,但也可能教会我们:放低我们所受的苦,放空我们曾认定的伤。会重新界定肉体和心灵的承受力,乃至,伤害的底线。文明世界里的伤害,我们其实都承受得起。所以,不要太夸大我们的失落。谁也不知道,女人可以爱到什么程度,可以被伤到怎样面目全非。
阿特伍德写女人,确实很狠。她知道最恐怖的有关身体的梦,知道女人的软肋,也很精辟地写出男人的类型。
雷妮和洛拉,是被截然不同的地理政治塑造的女人体。在这一本里,让我印象深刻的反而是洛拉,她比雷妮可爱(或者说不可爱),近乎粗俗,却爱得生猛,洛拉对待身体的方式更原始,于是便显得正确。也让雷妮的脆弱真的像一种要挟,
雷妮在思考自己和男人的关系时,总带有某种附属性,幸好有乳房上的伤,能让她站在伤者的立场,任性幼稚地强调自己的痛和失,像和平盛世里所有敏感过头的女人,再反思自己蛮勇的爱情。其实,应该觉得羞愧吧。
最后,岛国革命叛乱在一夜之间爆发,感觉很不现实?只因我们都是雷妮,生活在有英国香草、法国时装的大都市,非人的战争距离我们太遥远,实在无法想象被无端囚禁、为了一把木梳或一张草纸要忍受被狱卒侮辱。
就这样,原本以为自己失去完整的身体、失去灵肉之爱、万劫不复的雷妮,突然明白了自己是何等幸运,她坐上了归程的飞机……依然带着一身邪恶的细胞,但不再浅薄地恐惧。
乳房上的伤,在岛国无法无天的动乱中,根本显得是洁净、是文明、是安全的象征。
爱的得失,也在这对比中,显得好像斤斤计较的奢侈。是不折不扣的浮华。
要感谢如此写实的笔调写出如此有象征意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