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无此好湖山”,此语一引再引,从苏轼到汪曾祺,都是些落魄的游子。湖山不存,故乡安在?当流离失所成为生活与生命的常态时,“故乡”一词就已被掏空,随时都在塌陷。这个地理与文化上的双重心结,追赶着当代诗人的写作。而对于身处高原与边陲的云南诗人,关于故乡的心结早已上升为心病。对故乡的执着书写,让他们不肯疲倦。这也许和云南人对高山、大川、丛林的痴迷有关,但又不完全如此。他们仍渴望一息尚存的安宁,渴望回到自然的指令与并不完整的肉身中,享受时间的慢与光阴的凌迟,拒绝打扰。这种拒斥之心,让他们在诗歌中安稳地经营着关于故乡的温情、宿命与忧患。
艾傈木诺写“要做一个温暖的人”,老六说要“憨憨地过完一生”,这种幸福感的设定,让这两个不肯衰老的人,把故乡当成靠山,把爱当成使命,一路地写下来。艾傈木诺的诗在四季更替中流连,有德昂族女子天然的充盈。而老六则是干脆俯首,发狠地靠向单纯。这两种诗歌的气质或许得益于高原风与光的给养,向阳坡上的四季分明或四季苍翠都是他们为自己调制的内在钟摆。但两首诗都无一例外地指向对自我的安顿。如何获得安顿?除了贴近故乡与死亡的脉搏,就是无休止的劝勉与等待。哥舒白“在茶马驿站看见春天”的那个瞬间已经耗尽半生。日常的朴素与安心,让他们愿意像蚂蚁一样有福,写淡淡的诗,过闲适的日子,然后等待捕捉某个诗情涨溢的瞬间。
对故乡风光的眷恋还激发出云南诗歌对神性和浪漫的追问。尹马的《乌蒙大地》与其说是诗人的大地,不若说是云中君的大地。他巧妙地引入了两个视角,一个泼墨山峰、撒下荞花,为高原命名,为四季着色,俨然是神灵;另一个又像幼子撬开光阴的手掌,替彩云之下的故乡播种,显然是诗人。他钟情于俯瞰与仰望的交会,渴望着用自己的想象为故乡还保留一点点天真。吴佳琼的诗歌则倾向古典乐府式叙事,有智性的混沌,但语言跳脱,文白相杂。《南有清木》借用《诗经》中“南有乔木”的句式为题,以命运起笔将清木从枝头运送到灶头,白发插花的悲情和两不相负的振拔,她一个也不肯落下。这或许就是云南诗人为自己假想的古典浪漫,忠贞而热烈。
而胡正刚和祝立根这两位诗人则同时选择了在故乡流亡。即使是在自己的故乡,也常常感到是异乡人,这种身份感的陌异,不仅来自故乡的现实与记忆脱轨,还有故乡与家园的精神断裂,这让他们的诗歌多了几分少年的忧愁和孤独者的气息。一个在红河畔感受泥沙俱下的震颤,一个在洱海边拼命练习内心的压浪术,行吟和克制成为他们诗歌的两个向度。但两者在“清洗”的意象上却又惊人地不谋而合。《渡江记》中的赶路人从红河到金沙江、到瑞丽江一路向西,在江水中不断淘洗自己,用风吹开的裂隙滤去沙砾,立于江水和雪山同时向下的那个瞬间。而《幻觉》则把诗人打碎成手、脸、眼、心,让那颗放不下的巨石在海水中反复拍打,偷偷置换。清洗的意义,不只是拂去尘滓,还包藏着返归的秘语,和一种求索的心灵姿态。
阿多尼斯说“故乡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故乡在另一个层面是人。”人,是故乡基因的携带者,也是囚徒脸上的刺青。王单单的《母亲的晚年》将故乡纳入一个伦理与命运的维度,将一个失去亲人离开故土跟随儿子来到城市的母亲形象刻画入里。一个离开故乡的游子,他的家和行囊就在肩头,而一个离开故乡的母亲,她的家就只剩下沉默和风雨无阻的眺望,这种固执并不因雷鸣和孤独而阻退。这就是失去故乡的两代人。不得已离开,又不得已回来。那个“弯着头,撕手上老茧,数掌心裂纹”的母亲形象,也成为故乡沉思者的肖像和对自我背弃的无声责难。他的诗证明了诗就在当下的勇敢,同时又有一种隐在的漂泊和体贴,让他慢慢学会换气,可以不断往下沉。
故乡,并不等于乡村与地方性。对于在城市生活的人而言,故乡是模糊的日常。《当然的一天》仍然延续着唐果一贯的无所谓和独特语式。她总是能巧妙地拆解生活之环,把重组留给阅读者。这首诗里显然已没有故乡,但却隐藏着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它在办公室,在厨房,在电视里,在经过中,甚至在梦中。这条“当然”的河流也是一条虚构的河流,但它无处不在,于是浮动成了臆想的乡土。相反,影白的《写意腔》则是一味调皮地转身,他喜用长短句的落差变化,在诗行中埋伏谜语。“我”之所在?无处不在。此时,故乡,就只剩下一点点写作的腔调,其他的再也找不回来。
在云南,故乡是诗人不倦的咏叹,它不只缩身于语言和文字中,还有切实的山水热望。诗人们随时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逃往更小的乡村、驿站或一条河流,甚至,逃往记忆与梦境。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些诗人选择了以流亡者和囚徒的名义将自我流放,在诗艺上还很难说何者更有价值,但在诗歌道路上他们无疑选择了离自己最近的担当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