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村
童年的冬天是以雪为背景的。一场雪落下来,得有半月才能化尽,不等化尽,第二场雪又在一夜间悄无声息地铺白大地。
雪拉近了天空、远山和近村的距离,整个世界都被简化了,一样的单纯、空旷、宁静。
太阳一出,整个世界又都璀璨起来,刺眼的银线直往人眼窝里钻,叫人忍不住眼眶湿润,若是有眼泪溢出眼窝儿得赶紧抹掉,不然,准会冻成冰珠子挂住睫毛。
雪也叫大地上的东西都丰满起来。屋后的松树成了塔林,屋前的草垛呈现浑圆的山形,柴垛成了城墙。柴草垛子是入冬前备足的,一个冬天需要的温暖全在这儿了。
电线裹得像一根根棉条,风一碰,便扑哧扑哧往下掉雪疙瘩,在下面走着,冷不丁就落一脖子。
菜园里也看不见翠生生的菜了,这个时候吃菜得向干菜坛子里抓,向腌菜缸里捞,菜园里的就让它们在雪被子里焐着吧。
猫儿怕冷,在家里待着,偎在灶前,或蜷在床边,身子盘成一个圆,头钻在自己怀里,肚子一鼓一鼓,发出均匀的酣声。鸡缩着脖子挤在稻草垫的鸡舍里,下蛋的母鸡蹲在单独的地方,等它跳出来咯嗒咯嗒大叫的时候,准有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卧在那里了。雪天里,鸡绝对不准出门,它们的眼光短、怕光,一出门就迷路。
家里暖和得让人困倦,孩子是不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即使是大人拿根绳子将孩子的脚拴住,孩子也会乘大人转身的时候,解开绳子溜出家门。
第一个溜出来的总是我哥,跟他一起开溜的还有阿黄,阿黄是只淘气狗,爱跟我哥跑。哥溜出去后便在邻家的窗根下唤出小忠。大半村的孩子和狗都被唤出来后,雪村里便有了乱纷纷的脚印,有了胖墩墩的雪人,有了雪橇划出来的直溜溜的滑道,和雪球扔来扔去、掺杂着狗吠的战场。
我没跟着哥往外溜——哥不带我,他说我跑不动又总是跌跤哭鼻子。许多好玩的事儿哥都不带我,比如夏天去河里凫水,秋天去山上摘果子。
我抱着猫儿站在窗前,将鼻子贴在窗玻璃上,压得扁平扁平,哈出的热气一会儿就模糊了窗子,伸出冻成红萝卜的手将水气抹去,从一片扇形玻璃往外看,村舍、远山更像童话里的模样了。
小忠的妹妹到窗下来喊我,要我一同去踩雪。我一松手丢下猫,套上母亲的大胶靴也溜出门。我喜欢听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可胶靴太大,拔腿的时候很费力气,总是拔出光光的脚而把胶靴留在雪窝里。
屋前屋后的雪地种满我们的脚印后,已是一身热汗了,可惜屋顶上的雪踩不到,那上面才叫平整呢,要是能踩着多过瘾。
屋后的腊梅开了,花朵压在雪下,看不见,好在香气是冻不住的,一股一股溢出来。梅树下有一只蓝花瓷碗,是母亲放的,里面有半碗谷粒,寻不到虫子的麻雀们远远瞅见,一跳一跳地走近,左右顾盼一阵,安心地在碗里细啄起来。
腊月门
进了腊月门,每天清晨都会在杀年猪的喧哗声中醒来。
我家总是村里最先杀年猪的。那天,天才蒙蒙亮,一家人便起了床,父亲挑起水桶去河里挑水,这天需要的水最多,父亲要挑上十几趟。院子里摆着头天借来的杀猪桶,母亲不停地烧水,水烧开后就往桶里倒,母亲站在锅台前,被蒸气缭绕得看不见。
杀猪佬和徒弟们披着油刮刮的大褂来了,母亲赶紧泡上茶,端出早已备下的糕点。父亲陪他们坐着,抽烟、喝茶,聊些村中闲事。我像听说鼓书一样坐在跟前的小板凳上,杀猪佬递过来一块方片糕,我竟不敢上前接。我一直惧他,觉得他身上带着凶险的血腥气,但最终还是抵不住方片糕的诱惑,把手伸长,低头接过来,转身一溜烟跑了。
猪栏在屋后的院子里。那猪真傻,一点也没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像平常一样心满意足地打着呼噜。想着它就快没命了,我心里爬上一些难过。这猪刚捉来的时候胖嘟嘟的,头两天不停嘶叫,拒绝吃食,两天后,饿得没力气了,便乖乖地大吃起来。每天放学后,我丢下书包就背上竹篓,和邻家女孩一道上山打猪草,我知道它喜欢吃什么草,不喜欢吃什么草。麻叶、马齿苋、碎米荠、爬山虎……这些带着香气的草都是它爱吃的。它也认得我的声音。幼小时的它特别顽皮,总是跑得无影无踪,每天傍晚我都要沿着迂回的小路找它,唤它回家,它听见我嗷喏嗷喏的呼唤声,便从角落里冲到跟前,用嘴拱着我的裤腿,像撒娇又像讨好地哼哼着。
早饭做好了,母亲唤我端给师傅们,大海碗满满盛着面条,上面洒着葱花,铺两只油汪汪的煎鸡蛋。我暗吞口水,双手捧上桌。师傅们将披着的油大褂一抖,端起碗,蹲在大门口埋头吃起来,吸溜吸溜吃了一碗。第二碗就添上来了,不一会又添上一碗。我看着暗暗着急,果然,等他们吃好后,锅里只剩下几根烂面了。我用面汤泡上锅巴,吃起来也蛮香的。
猪栏里响起了惊恐的嚎叫声,这个长大后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懒家伙已经预感到末日来临了。我手中一颤,放下碗向屋后跑。猪在栏里绝望地东冲西撞,冲断了一棵梨树,又冲倒了一个小徒弟。我在心里盼望着它能跳出半人高的围墙,但它毕竟太胖了,浑圆的肚子垂到了地上,怎么也跳不起来,很快就被几个壮汉逮住,摁在地上。母亲不停地唤着它,安慰着它:“嗷喏……嗷喏……乖乖走路吧,明年再到我家来……”声音干涩,中间还哽咽了一下。
猪被抬上案板,杀猪佬一手按住它的脑袋,一手抄刀,杀猪的功夫全在这一刀上,手起刀落,一股血泉直射向早已备下的木盆里,有几滴溅在杀猪佬的胸前,滑下来。猪的哀嚎声越来越弱,片刻就没了声息。
最有趣的是给猪吹气,每年我都不会错过这一环节。杀猪佬给猪脚打个洞眼,将一根长长的铁杆捅进猪的体内,贴着皮肤,东戳一下,西戳一下,接着,便用嘴对着洞眼,鼓着腮帮使劲吹。杀猪佬说话的声音总是特别粗,丝拉丝拉地割人耳朵,可能跟这长年吹气有关吧。
猪像气球一样渐渐变圆,变圆,圆得滑稽,圆得不可思议。我和哥哥围着变形的猪拍手跳着、笑着,方才在猪栏里的那一点难过劲儿,此刻全没了。
最不喜欢看的是刮猪毛,刀和皮肤间粗粝的刮擦声让耳朵难受极了。我跑进堂屋,见四下没人,极快地抓一把糕点塞进口袋,可不能让哥哥看到,他会叫嚷得让母亲听见过来骂我。等我悄悄将糕点吃完,猪已被收拾得白白净净,看起来体面多了。哥哥等不及地点上一挂红鞭炮,“噼里啪啦”一阵炸响后,猪的魂魄就上了天。
杀猪的过程到此要告一段落了,师傅们在木盆中净过手,进屋坐下,抽烟、喝茶、吃糕点,缓缓气。
邻居们端着饭碗走拢过来,猪养得好不好,此时便要见分晓了。白生生的猪已被徒弟们倒挂在长木梯上,杀猪佬将吃了半截的烟在鞋梆子上捻灭,装进油大褂的口袋里,拍了拍手,很威武地提起刀。那刀锋刚被徒弟重新磨过,闪着寒光,滋的一声,在鼓鼓的猪腹划拉下来。
“油有多厚啊?”邻居中有人热切地问。杀猪佬将手指按在翻开的板油上比画着,“不错不错,有一指厚。”
母亲站在一边,双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擦着,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明年的猪油够吃了。”
厚生生的板油被整片拽下,丢在瓷质的脸盆里,一颤一颤,莹润的脂白,透着让人极想触摸的温软。
徒弟围着木桶清理猪下水去了,杀猪佬将剖开的半边猪整个儿背着,叭的一声,重重摔在案板上。父亲拿来一束稻草,一沓红纸,杀猪佬一边听父亲报出斤数,一边举刀斩肉,一刀下去,分毫不差。父亲将肉用稻草束好,再贴上红纸——这些都是为亲戚朋友备下的。
年猪杀好了,腊味腌上了。进了腊月门后,年的味道便一天天浓郁起来。母亲的围裙不再离身,变魔术似的,一会儿拎出芝麻来炒,一会儿找出花生来剥。每天晚饭的桌上都有翻着花样的荤香,猪肝汆汤、油渣炖白菜……庄户人一年来辛勤劳作的成果,在这个时候,以食物的方式美美地呈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