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而是一个回忆与现实、存在与消逝、寻找与不见,灵魂与血肉的故事。也许,这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故事,而是一段心灵絮语。朱天心用她细如发丝的感觉触摸年少和衰老,岁月和人生的距离。
当一个女人警觉自己的衰老,脸上的褶子、手上的斑、腰间的赘肉、头顶染了又染也遮盖不住的白发,那么她第一个会顾虑到的是爱是否还在。爱在不在且不管,亲情之爱和爱情压根儿就不是一回事,那么还有没有两性之间的吸引,自己还算不算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归根到底,就是要向男人,向岁月讨一个不堪面对的答案——自己还算不算一个女人?哪怕让男人产生的仅仅是欲望,这欲望都是生命力的象征。
越是垂危的人越是重视生命的种种体征,一个活力四射的人是不会去数自己的脉搏的,一个青春少女是不会关注有没有人拿自己当女孩子看的,每时每刻,每个人,老去的,荷尔蒙分泌旺盛的男生,甚至觉察到薄暮越来越近的中年男人,都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告诉她,她正年轻,像苹果一样芳香迷人。而当她老去,这个世界也会时时刻刻无所不在地提醒她——你已经老了,美好的东西,比如爱情,已经不配享用了。
这就是生物界优胜劣汰的必然结局吗?是,但是又极端不甘。人毕竟不能仅仅等同于动物。日渐衰老的肌肤下,还有敏感的神经和固执美好的回忆,还有那无法忘记的爱。
“你想,也许到生命最终的一日,也是这样不变的习惯,习惯,你习惯了她,习惯她在,如果那叫感情,就感情吧,唉,跟年轻时以为、想象的真不一样。”“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互为习惯……感情薄澹如隔夜冷茶、如冰块化了的温吞好酒”的夫妻生活。人到中年,激情如浪潮减退,如同荒凉的沙滩,剩下细碎的沙子,破损的贝壳和一些死亡的腥臭的鱼虾尸体。当日子仅仅成为习惯,两个人从恨不得化了一个,到各自分床而睡,不止担心各自的呼噜声会影响彼此的酣眠,更重要的是自己已经习惯了四仰八叉地在一张床上随心所欲。所有的高潮都会跌落,所有的激情都会淡去,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真实而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真相。
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可是中年的女人,更年期来临的女人,偏偏看到了现在臃肿的丈夫曾经年少时的日记,那本日记的忧伤是少年维特式的,真实,无处可去,但是好歹最后变成了可以宣泄的文字。克制、美好、绝望,充满美好祝愿,世界那个时候是轻的、薄的、软的,仿佛一个甜美的梦境,美好得不敢、不忍心让手指去碰一下。当然这一切美好来源于那个美好的女子——
“梦见××来,梦见我亲她,醒来时直笑,好久没这么甜美的时刻。”
“××是个好女孩,不折不扣的好女孩,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是我所有梦中的情人。××,××,我不知怎么办。”
“还是想死吧,那是另一只柔柔的手。”
“茫茫时空中,你仍找不到那少年。”——那丈夫,可是少年?会是丈夫某次国外出差被替换过了?如同女儿读的那些恐怖漫画中说的“鬼替子”?这种揣想可真是触目惊心。许多人知道,许多人体会过,但是朱天心一点一点用她不竭的耐心把它给原原本本地还原放大出来了,把隐在显微镜里的真相数万倍地放大给我们看。粗疏的读者觉得啰唆,但是也有惊惧。细腻的读者则忍不住要问了,我想的、我经历的,让我绝望不甘又担心着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怎么你都知道得这么透彻呢?
在这里我们读懂了中年甚至老年,她们的唠叨、她们的索取、她们对这个世界的看不惯不接受,不是因为她们强势,不是因为她们霸道,而是她们已经实实在在地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弱者,她们已经不能让雄性分泌荷尔蒙了,也就是说她们作为女人,已经渐渐离开自己的本质了——老天,这多么恐惧!越来越处于劣势的女人一定是可恨的,因为她一直在自卫,但是自卫的过程中没有不伤人的。
“他拿起眼镜戴上,不为看你,而为看清盘中物,挑拣出爆牛柳中的洋葱丝瓣,面露嫌恶,不知是对洋葱还是对烧了30年菜仍不知他口味的你。”
“也因意识到共寝者的存在,更才发觉自己也开始有好大的鼾声,丈夫是被你的鼾声给打搅吗?翻身不宁。人老了,应该像老公狮独自离群了断。”
“好些年了,丈夫拍鸟、拍荷花、拍老人、拍岛上愈来愈多的什么祭,拍不同季节、黑夜、落日、年终烟火的一零一大楼,独独不再拍你,曾经他所有镜头下的主角(所有梦中的情人)。”
总要做些挣扎吧。在女人的要求之下,夫妻一前一后出门,远赴偷情的场地,现实与做戏纠缠不清。“你能为我抛家舍子吗?”这是彼此更深刻的纠缠和询问,可是真假身份颠倒,自己和对方都是一样纠结。爱到了要刻意去保留时,就如水果要用保鲜膜存贮时,说明它已经要坏了。
剩下的是老男人和老女人一如寻常空洞无味的日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时间更为强大,在它面前不管是雄壮的公狮子还是柔情的母狮子都是不堪一击的。
只有女作家才会如此抽丝剥茧地关注爱和时间的关系,年轻和衰老的关系。
更确切地说,《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是一本时间之书,深刻和绝望之书,虽然不乏轻松的调侃和幽默的嘲讽。时间成为爱情最大的敌人,衰老成为不堪面对的真相。“人要老好久才死。”年轻时鄙薄的老年状态来临时,可惧的是内心依然是小女儿情态,为什么身体老了、衰败了,对爱情的感觉和期盼依然鲜活呢?总要拼命抓住一点什么,像一把沙,在沙漏里越漏越少,哪怕是一点残留的快乐。犀利的毫不留情的笔触,透出的却是人生的苍凉。这回,在朱天心的笔下,爱情隐去了其美好和风花雪月,直指生命本质。肌肤、血肉、荷尔蒙、求偶、交配,原生态和生物状,剥去爱情的浮华,剥去两情相悦的缥缈感受,人原来和动物并无太大不同,所有的年轻、激情和看似忧伤永恒的爱,不过是为了释放蓄积的青春能量,不过是为了繁衍下一代创造更多的可能、更大的优势。这就是爱情的真相吗?可是它曾经那么美,美得那么纯净和荒凉——那本让中年女人一再掀起生命幽微处的震撼的日记,那本不忍心看得太快和太多的少年心事:
——我相信,××将是我最后一次的用情,得不到××,我不管自己是否是一个没有感情活不下去的人,我也将自己感情的生命结束。
××,我会等你,也会使自己更好。
岁月过去,肉体衰败,但是那个少年的心声还在,那爱情最初的震颤还在。虽然少年的肢体已经变成了臃肿的中年,世间的事情已经沧海桑田。初夏荷花谢了。残酷显于表面,更在内里。朱天心于“歧路花园”的小径上不断转换叙述,似乎想找到另一种可能,但均不可能,作者以“凶猛的诚实”书写着这痛楚与虚妄,精神肉体一旦不再奢念爱情,或者承认不再会见证爱情奇迹的时候,多半会找别的东西充实自己。无欲则刚,不因精神囚锁,却是身体的不能。这也是人生的局限性,残酷的一面。但是写作的意义仍在于此,即使一切都老去,我们的思考和当初的爱情一样永远鲜活。
当欲望褪尽,我们还有自己宽阔而未开垦的内心。你可以包容我,我可以容纳你。相互扶持,这或许是人生最大的欣慰。我们将走向何方?记忆和时间,欲抗拒的是遗忘和衰老吗?爱情别无他事,就像人生别无他事一样,走完该走的历程,我们轻轻转转身子——它已经很沉了或者说已经很轻了,然后说,睡吧,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