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来,嵇康、阮籍和钟会都是文学圈的人。
但前两位,都有点瞧不起后一位。他算只什么鸟?简直糟蹋文字。这个贵公子,写诗,不过是个走仕途的手法。但一开始,钟会这人还算谦虚。有作品,就想请大腕指点。可大腕都不好接近。阮籍喜欢装聋作哑,说话模棱两可,让人难把其脉。而嵇康,平素只给他眼白观摩。钟会写了《四本论》,想拿给嵇康斧正,到他家门外,老觉得腿肚子哆嗦。于是,隔着墙,给他扔进去。嵇康拾起来,顺手就丢进茅坑。
至于嵇阮二位“竹林七贤”老大级人物,互相倒还钦佩。嵇康就曾晃着脑袋感叹,阮籍这老家伙,从不说别人缺点。我想学,都学不来!
他的确学不来。他这人,骨头比铁还硬。而阮籍办事,就灵活多啦!比如,大将军司马昭分别露出请他俩出山的意思,无非聘个文化名流给自己脸上贴金。司马昭什么东西啊?他篡夺曹氏政权之心,路人皆知。两人都不想理他。
阮籍的做法是,装疯,卖傻。他每天都泡在酒楼。偶尔,还揽过老板娘来,讲些荤话。那一次,嗬,更猛!脱得一丝不挂,在一间空屋子里,仰躺成一个“大”字,给观众表演行为艺术!他还振振有词:我以天地为房舍,以屋宇为衣服,你们干吗钻我内裤?
对他这举动,司马昭先笑,后骂:文人,都他妈有病!
可嵇康就不同。司马昭知道这人嘴硬牙更硬,先托嵇康的朋友山巨源去做思想工作。
山巨源一进门,瞧见嵇康光着膀子,在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打铁。名人锻炼身体,都与众不同。嵇康本来就“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肌肉又搞得像练过健美,加之文采斐然,精通音律,难怪曹操的曾孙女看他第一眼,就想扑进他怀里撒娇。
嵇康明白好友来意,当下就拉长老脸。次日,写封长长的绝交信,打发人送给山巨源。把司马昭和老朋友,一并给得罪掉。
司马昭气得咬牙。司马昭就想,早晚,让你死在我手!
看来,纯文人,不屑于搞政治。但文人里头,也有天生钻营仕途的。没想到,那钟会三拐两拐,成了司马昭的心腹谋士。钟会成谋士之后,却开始谋算嵇康。因为,嵇康也曾狠狠地得罪过他。
钟会约好一帮子文学青年去拜会嵇康。那家伙抡着大锤,在那里丁丁当当,挥汗如雨。嵇康的好友向秀,俯首拉风箱,满脸是灰。俩人一边忙活,一边有说有笑。一帮子文人傻乎乎围一圈,看了老半天。那两位却旁若无人。钟会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怏怏而走。嵇康这时才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站到门口,并不回头,狠狠地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你看,钟会这人,也还不是彻底的半吊子。但嵇康算是彻底把钟会惹恼了。
文人算计文人,向来不择手段。
钟会择机对司马昭说,嵇康这人,卧龙也。不可用。
司马昭眨巴眨巴眼睛,没说话。心想,这我还不清楚?不说别的,冲他是曹家门上的女婿,我就不能容他!
但历史上任何政客要拿文化名人开刀,都要掂量,都要谋划。
譬如,司马迁得罪刘彻,也没掉脑袋,却让人把裆内物品切了去。白脸曹操杀文人手段更巧妙,文学愤青祢衡惹他生气,他玩个借刀杀人。孔融、崔琰、杨修也被他相继灭得有理有据。
司马昭终于等到机会。
嵇康的朋友吕安犯事,被关进大狱,把嵇康扯了进去。钟会听说消息,一路响屁跑到司马昭面前,说:“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这句话,直接把嵇康送上断头台。
杀嵇康、吕安那天,洛阳城内人声鼎沸,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要求不杀嵇康。
自然,就被驳回。
吕安跪在那里,以头撞枷,撞出鲜血,我死不足惜,可连累嵇兄,让我如何能安心九泉?嵇康却仰面看天,哈哈大笑。正午阳光,火辣辣照在他脸上。
嵇康说,没你这事,我照样得死。
嵇康喊,为我取琴来!
不一会儿,有人递一古琴上来。嵇康探手抚琴,头再次缓缓抬起,眯眼睛去看太阳。再低下,双目已紧闭。蓦地一下,一个琴音径直弹入每个人的耳孔!偌大一个东市,除却琴音,不闻一丝杂声。
——是他精熟的《广陵散》!
那刽子手怀中抱刀,眼神渐渐晦暗。一线刀锋,微微抖颤。
音律突然加快,似乎夹杂刀枪铁马。每个人眼里,有厮杀,有鲜血,有仇恨,有火焰。音律戛然而止!嵇康十根手指顿住,却见血线溅出,连同几丝绷断琴弦,缠缠绕绕,在阳光下,灿然飞舞!
嵇康仰着头,挺直脖子,叹道:“《广陵散》,如今绝矣!”
遥远的大殿里,司马昭浑身震颤一下,眉头紧锁。他打量一眼钟会,钟会也在看他。钟会从他眼里,看出悔意。
那天晚上,五十三岁的阮籍再次喝得找不到北。不久,阮籍病逝。
又过几年,钟会也被司马昭杀掉。
司马昭背着手,自言自语,你他妈太阴险啦,还想超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