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之于新世纪诗坛,实有久违之感。希腊神话里,“缪斯”是9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其中主管音乐与诗歌的欧忒耳珀更是绰约迷人,她幽灵般地飘然而至,神秘造访,曾是无数诗人的梦寐以求。但丁在《神曲》中如此殷殷呼唤:“啊!诗神缪斯啊!或者崇高的才华啊!请来帮助我吧……”而今,“缪斯”女神似已沉睡,遥远朦胧,恍如隔世。她还让自己完成世纪“穿越”吗?
由“缪斯”,我想到了一个与诗歌诞生有关的具体问题:诗的父母是谁?诗又是如何诞生的?答案似乎应该是这样的:诗的父母当然是诗人,诗人集施孕者、孕育者、分娩者于一身,诗的临盆仪式与诗人的高峰体验同步,负责其助孕和助产并签发诗歌“著作权”的,则是“缪斯”女神。“自动写诗机”的出现,使得一切问题变得简单。诗人不再是诗的父母,“缪斯”也不再是助孕者和助产者。在这里,写诗被简化成为一种游戏编程,其功能类似可以自动调焦的傻瓜相机,操作者按其设定的段数、行数和韵脚等程序操作,只需几秒钟就可以“如愿以偿”。据说有个名叫“猎户”的网民,用自己发明的“自动写诗机”,每小时可制作400余首“诗”,不足一个月竟有20多万首“诗”问世,其神速和产量,申报吉尼斯纪录绰绰有余,至于是不是诗歌垃圾,则另当别论。此类“写诗软件”如今名目繁多,操作者可以根据诗歌的风格类型选择不同款型的软件,让写诗过程易如反掌,随心所欲。对此,不知2011年诺奖得主特朗斯特罗姆先生又该作何想?这位83岁的瑞典老诗人一生惜墨如金,写诗总量迄今也未超过170余首。
“自动写诗机”挑战诗人,虽一时风光,却不会受到“缪斯”的青睐,更不可能形成深刻的诗学现象,充其量,也仅仅属于大众文化的时尚娱乐事件。然而,诗人的光环正悄然褪去却是难以回避的事实。那位“猎户”先生就曾在网上吐槽,轻蔑的口吻充满了“后现代”的解构冲动:“与朋友谈及现代诗歌时,感叹现在诗人和歌词作者写的诗不知所云,大多数现代诗歌都是瞎扯蛋和不知所云的呻吟。我总结出了一些现代诗歌的规律,那就是:1.主谓宾的乱搭配。2.形容词、名词、动词的乱搭配……读不懂就是现代诗的本质,胡乱搭配是现代诗的法宝。在没有大师的年代,我们,让所谓的诗人滚开!”网络时代,“达人”辈出,他的支持者也在推波助澜,“在自动写诗机面前,诗人还有什么高贵、智慧、优秀可言?它让现行的许多诗人和诗歌刊物都变得多余”。如此羞辱诗人的原创力,低估汉诗读者的鉴赏力,也仅仅是某种一厢情愿。不可否认,当“写诗”与任何游戏软件没有区别的时候,当“写诗”变成一项日常娱乐活动的时候,当写诗的难度化为乌有的时候,再洒脱、再放达的诗人,内心也会产生一种本能的茫然和隐痛。“写诗软件”的某些支持者还不依不饶,“如果一个靠简单的文本替换技术起家的自动写诗软件就能伤害这门所谓的艺术,这门艺术也没什么必要存在了,那就让我们伤害到底!”我倒是认为,这么说并非全无道理,但显然,问题没有这么严重。危机的背后也是转机。“自动写诗机”固然不会对诗人构成整体伤害,至少其杀伤力没有渲染的那么可怕,然而对于一些冒牌诗人,“自动写诗机”却意味着亮起红灯——如果你诗才平平,写诗无深度,无痛感,无绝活,无创意,无陌生效应,碌碌无为,滥竽充数,在与“写诗软件”的PK中一败涂地,不一定就是坏事。我也相信,一个注重想象力、个体生命体悟和形而上内质的诗人,不会过度在意“自动写诗机”的威胁和挑战,他会以此为鉴,逆势而上。
一个“全球化”时代,商业文化方兴未艾,网络天地气象万千,任何开发娱乐功能的努力、实验和各显神通,无可厚非,亦不可逆转。然而,这与诗人的创造性劳动本身,与诗人呼唤“缪斯”归来,没有必然联系。挑战难度,忠于原创,拒绝重复,热衷探险,对诗的同质化、公式化、雷同化深怀警惕,永远是诗人的天职,已经成为精英读者的共识。他们绝不会只关注其皮毛形式,而丧失了对优秀诗歌的品鉴能力。他们懂得,以“春”寄怀,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一腔心绪,雪莱“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又是一腔心绪;以“飞”托志,苏东坡“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是一种状态,泰戈尔“天空没有翅膀的影子,但我已飞过”,也是一种状态;同样是描摹时空变幻,杜甫“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是一番气象,尼采“现在世界笑了,可怕的帷幕已扯去,光明与黑暗举行了婚礼”,又别是一番气象。这些诗句映照出诗人主体的不同镜像,任何“写诗软件”又怎奈其何?“自动写诗机”貌似无所不能,仅想象力一项就先天不足,后天无力。“想象就是深度,没有一种精神机能比想象更能自我深化”(雨果语)。王尔德说过这样的意思:第一个用花来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用花比喻女人的是庸才,第三个用花来比喻女人的是蠢材。“自动写诗机”与诗人主体无法兼容,其软件版本即使完善到了极致,也只局限于智力思维的层面,而永远无法抵达诗人自由无疆的想象境界,只能尾随“天才”照猫画虎,亦步亦趋。
过去曾有人忧虑,大量鱼龙混杂、良莠不分的网络写作会使诗歌低俗化、口水化,艺术失去门槛,现在看来,比起“自动写诗机”,网络诗毕竟源于写作者的内心波动,不曾绝缘于诗人的气息、体味、脉跳、血热,也不曾删除写诗过程中的灵感、构思、立意、推敲等步骤,毕竟没有脱离“人学”范畴。冰冷的“写诗软件”则与“人”没有任何关系,既然它们不需要精神主体的支撑和缪斯女神的光顾,其产品没有任何诗学的DNA传承,没有疼痛的敏感性、灵魂的自主性、生命的独立性,更无法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终极追问,仅有诗“壳”却无诗“魂”,甚至连口水都算不上,这样的机器“诗人”再多产,再活跃,我们又有什么必要当真?
前苏联诗人爱伦堡曾感叹,这个世界,“写诗的人很多,诗人很少”。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个世界变化之大,堪比沧海桑田,“自动写诗机”可以造就“处处皆诗人”的虚拟现实,也可以无限放大“写诗”的娱乐效应,却依然是“诗人很少”。诗人是神性和排异性的结合体,他们与诗相濡以沫,彼此取暖,尊严地守护着自己的缪斯女神和精神家园,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