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朋友,曰臭味相投,比较庸俗,也为雅人所诟病,比酒肉朋友还次之。第二种曰情趣相投,再深层次点,或激进点,叫志同道合,谓同志,或知己,一直为文人雅士所称赞。
再往下想,似乎便没有了。近读庄子,发现一种奇怪现象,我将其归为第三种朋友,即志不同道也不合的朋友。譬如,庄子和惠施。
惠施是名家,且热衷功名,担任过魏国的宰相。庄子打算到魏国去探望他,他误以为庄子要去抢他的相位,派人在城里搜了几天几夜,闹出到处捉拿庄子的笑话。庄子曾用猫头鹰和鵷鶵的语言讽刺他。
而庄子是道家,顶顶蔑视功名。这在他濮水垂钓时,已初见端倪,每个读过此典故的人,都记忆犹新。庄子和惠施是一对辩敌,见面就掐,而每次似乎都以惠施略占下风而告终。若换一个好胜心强、嫉妒心强,死要面子而又心理变态的人,恐怕生吞活剥庄子之心都有了。
庄子和惠施,不仅志不同道不合,说严重点,简直是一对死敌。但他们又确乎是朋友,比第一种朋友大大超越,难以同日而语;比第二种朋友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正是我今天所要景仰的第三种朋友。
这种朋友,不在于平常你来我往中增进友谊,密切关系;也不在于物质互帮互助结成阵营因利益与共,而荣辱相依。他们不再与一钱一物的礼尚往来,不在于一饭一酒累积深情厚谊,他们只在于思想碰撞,语言论辩,智慧交锋。
他们谁也不能轻易战胜谁,谁也无法彻底打败谁。正是这一次次激烈交锋,让我们见到二者思想火花,且不断碰撞,不断交织上升,不断产生新的光彩。倘暂时一方缄默了,并不代表失败,而是蕴藏下一次更大的交锋。
整部庄子,多次记载他与惠施的争辩。透过文字,似乎可以听见历史深处两人的喁喁之音,看见两人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而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掷地有声,都闪烁着哲学的光辉。从这一点上说,若没有惠施,也就没有庄子,特别是大哲学家的庄子,大文学家的庄子。庄子的哲学思想,庄子文采飞扬的寓言故事,都是在与惠施的论辩中逼出来的,急中生智,而又水到渠成,不见丝毫造作之痕。有哪一次辩论,庄子不是心悬在嗓子眼里,不是出了一身冷汗?是惠施成就了精彩绝伦的庄子,换成今天时髦说法,庄子的成功有惠施的一半,我想是可以成立的。
可惜惠施早殇。庄子曾坐在惠施坟旁,感叹自己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辩友,再也没有人对话了。这是英雄的寂寞,是思想家的寂寞,也是哲学家的悲哀。试想,一个人若总活在一片趋同声中,一片赞扬声中,一片赏识和崇敬声中,那还会有学问,有思想,有哲学吗?
德鲁克说,没有反对,便没有决策,是十分科学和英明的。一致赞同,便没有了创新,只能培养庸才和奴才。一致通过,便没有了科学和民主,最容易滋生专制和腐败。党同伐异,带给我们的危害和教训,还少吗?
我想,每一个明智的人,都应该多一些第三种朋友,也许他让你活得不自在、不舒心,面子常常挂不住,但他能逼迫你成长,逼迫你强大。
是对手,又是朋友,这是大境界。倘若总活在别人唯唯诺诺声中,活在别人对你的言听语从声中,活在所谓的志同道合声中,那人生该会多么乏味,思想该会多么苍白!
二0一四年元月四日黄昏于霞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