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曾说，我的祖籍在吉首市河溪镇铁岩村的高寨，那里缺水少田，且不通公路，十分偏僻闭塞。以前下过很多次决心想去老家走走，但都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

听说去高寨的通村公路今年已经修通，这几天又连续放晴，我便捡了立冬后的第一个休息日，驱车前往。

通村公路沿山盘绕，路面还没有硬化，被急于进山的大小车辆碾压得坑坑洼洼，崎岖难行，车子刚走出一个车辙，又陷入另一个，凹凸的路面几次撞磕到越野车的底盘，震颤得让人心疼，有几处积水较深的洼地，令车轮打滑漂移，几乎失去控制，司机在努力控制着方向盘，我也在一边为他暗暗地攒劲，看看路边的悬坎，坐在车上心惊胆战。我开始有些后悔出发之前，没有把路况完全弄清楚。

“既来之，则安之”，为松弛一下紧绷的神经，我把紧盯车前路面的视线转移到远处的风景，斑斓的山色、葱茏的山林、茂盛的植被以及唱着歌儿飞来飞去的鸟雀，多多少少舒缓了些紧张恐惧的情绪。从国道去目的地，路程不远，只有十几公里，却颠颠簸簸地用去了个把小时。

高寨在群山环抱之中，景色倒是不错，苍翠的山间散落几户农家木屋和一些空闲的牛栏，远远近近的鸡鸣犬吠，叫唤出山寨的生气。房前屋后栽满了板栗、橘柚、冬瓜、南瓜等瓜果蔬菜，黄的、绿的、红的、青的等自然色彩勾勒出生活的朴素而又简单地滋味，虽然房舍陈旧，但老青色的瓦脊、深栗色的板壁透出的一股与命运抗争的顽强毅力，无不显示出这大山中尚存在的一分生命倔强的活力。父亲为我叙述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家乡面貌，依旧被生活在这里的老乡们辛苦地保持着，望着这幅似乎搜寻不到历史前进步伐的过于老土陈旧的画面，让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的我，不能不为之动容感叹。

居住在寨上的，现今只有几房表兄弟，即大伯的三个儿子，老大正好，老二正富，老三正贵。由于山瘠田薄，不好讨吃，早在六十年前，二伯与我父亲就举家迁出至吉首城里去了。从目今的生活状况来看，我打心眼里佩服，当年毅然走出大山进城闯荡的父辈们的勇气和远见卓识。

看到我来，三个老表十分高兴，把在家的侄儿男女一一喊过招呼，我都不认得，只管“哦哦”的答应，弄了好几个来回，才大致搞清场（明白）谁是谁。亲热地认过我这个陌生的“满满（即叔叔）”，这帮侄子便赶急去杀鸡宰鸭，准备作盛情款待，男女老少忙得不亦乐乎，从他们快乐的神情里，我好像也尝到一点“衣锦还乡”的味道。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我脑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当初父亲留了下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稼穑劳作，而今的我或许也安分地守着三分田土，蓬牖茅椽，过着一个憨憨实实的山里人的日子。但现实是我过上了一种与“如果”有着迥然不同的生活，像是偶然，又像是冥冥之中命运的派定。

冬日暖阳，照在身上非常舒服，我们几个老表便围坐在院坝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聊了起来。

“正好哥，现在生活有什么困难吗？”我问。

“吃饭没什么问题，就是缺水得很，天干的时候，要口水喝都难得。”正好说。

“附近有水源吗？”

“有，就是要钱。没有钱，水引不进来。”正贵抢着回答。

“我帮你们的情况给镇政府和驻村工作队反映一下，争取有关部门的支持，尽可能快的解决吃水难的问题。”我说。

“那就太感谢党和政府了，这是我们祖祖辈辈都没有解决的问题，也是我们最盼望解决的问题。”曾当过村小代课老师的正富有些激动地说，他是一名老党员，三兄弟里面文化最高。

话匣子一打开，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滔滔不绝起来，家族的哀乐恩怨、兴衰变迁，村里的公路硬化、产业开发、山林资源、塘坝养鱼……越扯越宽，越谈越远，心窝子里的话越掏越多，说到高兴处，爽朗的笑声便萦绕着高山深谷荡漾开来。

在热烈地交谈中得知，正好的孙子张锋，今年十七岁，幼年时父亲过世，母亲改嫁，从小与爷爷相依为命，住在祖上留下来的那间木房里。如今，时间同风雨把那间木房已啮噬得摇摇欲坠。他给镇里申请了危房改造，至今钱还没有落拍，但房子实在是坐不下去了，表舅叔侄便东借西凑，既出钱又出力地帮这苦命的孤雏先把安身的窝子搭起来。也就是起个简陋的三间开的平房，主体已经基本完工，只差房顶盖板。

这孩子虽然只十七岁，但从表面看去，脸膛没有挂着这个年龄段青年人应有的朝气，那望着我的略显忧郁的眼神，倒像是经受过许多生活艰辛与磨难的成熟土家汉子。说到起房子，他有些踌躇地走到我当面，表情有些复杂而怯怯地试探着说：“满公，我这房子都是赊账修的，差得钱多了，当真恼火得很，能不能帮我一把，解决点困难？”

我知道，他是怕我不答应他，赊了一个男人的面子，但又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有可能得到帮助的机会。“好，我一定帮你去有关部门争取一下危房改造的资金，如果到位，让镇里及时给你发放。”望着他满是期待地脸色，我只能这样答复他。

他当然十分相信我的话，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了一丝轻松和满意、快乐的笑容。为我的这一温暖人心的许诺，吃饭时，他用从长辈们那里学得的那一分憨厚的聪明，和作为晚辈的那一种诚实的尊敬，同我亲热起来，不停地为我斟酒上菜。当时我心想，这顿饭过后，我还是回到繁华闹热的城里去，用业已习惯了的方式，打发自己的那一分岁月，而他们依旧在这深山里继续为生存而拚搏，抱着一些朴素的愿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把他们的岁月简单的过下去。

天气好像极用心地在配合我这次回乡的情愫，冬日暖阳一直抚摸着我，驱散了深山初冬的寒气，为身心平添了融融暖意。（湖南省湘西州民政局 张正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