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发表于2013年12月20日《中国艺术报》九州副刊上的长诗《我的父亲是农民》 (作者张俊彪) ,神情为之一振,不禁感慨:人间要好诗,人间有好诗。不禁思考:诗与今天的时代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今日时代,很多诗歌只是自说自话,有己无人?为什么仿佛这个时代缺乏诗意,人们已经远离诗歌,淡忘诗情?为什么我们读到好诗依然心潮起伏澎湃?是什么才能触发我们这个时代人人皆有的仿佛是蛰伏或潜隐起来了的诗情?
《我的父亲是农民》向我们回答了这个时代的诗歌何为的诗学追问。
《我的父亲是农民》是一首让人唤起记忆、立起形象、触动情思、感动心灵、向往崇高、净化灵魂、追慕人格、生发哲理、坚定信念、理解时代、感念人民的好诗。全诗15节173行,是一篇篇幅较为宏大的诗章。全诗以塑造“父亲”的“农民”式形象为旨归,揭示“农民”形象的丰厚意蕴和深刻内涵,浓墨重彩地抒发出对这一形象的讴歌、赞美、颂扬和钦佩。
作者以第一人称“我”的叙事抒怀,吟诵了自己的父亲作为一个农民的一生。这是一次别样的、独特的叙说。在中国诗歌或文学画廊中,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把母亲、大地、河流与“我”的关系揭示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深度,成为不朽的文学“经典”和形象。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把一个低层市民的、能承受命运巨大重压的父亲形象塑造了出来,那个默然无声的父亲的背影,从此让人挥之不去。 《我的父亲是农民》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世世代代务农为本,经历过各种历史战乱、迁徙、苦难的中国农民;一个与我们当代人一起经历、见证、斗争、拼搏、劳作、追求、生活过来的当代农民,以及他的既平凡又非凡、既平常又伟大的人生命运与他的情操和境界;一个参加革命,舍身取义,奋不顾身,大胆无畏又朴实无华、不计得失、隐世埋名、甘于耕耘、崇尚文化、离不开土地的农民。他有父亲的坚韧、勇敢、执著、信念、深沉、素朴、胸襟、智慧,他也有农民的善良、爱憎、广大、机智、刚烈、忠厚,这个父亲式农民是晚生代一代人的长辈,这个农民式父亲也是现代中国各阶层所感悟到的“人民”的形象和具象。这是我们当代人记忆中最伟岸的“父亲”形象,也是当代人对“人民”形象的重现和重塑。作者传达了一代人对另一代人和一个社会时代对农民群体最深刻的记忆和最深情的讴歌。
《我的父亲是农民》在有限的字里行间,完成了一个有复杂情节、庞大结构、多重意蕴、广阔时空、曲折故事、繁复情绪、丰富意象的具有交响诗般的叙述。这首诗意蕴丰赡、结构复杂、主副变奏、层层剥笋,最终完成从“父亲”到“农民”的人格展现、思想升华和形象雕塑。全诗15节,每一节完成对父亲农民形象的一个侧面展现,使父亲形象浮雕般清晰,使农民形象性格丰满、内涵深刻、人物立体,成就一座人民形象的诗的丰碑。这个农民是“一个祖宗八辈的农民” 、“一个威武勇敢的农民” 、“一个舍身救人的农民” 、“一个九死一生的农民” 、“一个胆大无惧的农民” 、“一个坚韧无畏的农民” 、“一个心地善良的农民” 、“一个离不开土地的农民” 、“一个童心未泯的农民” 、“一个不卑不亢的农民” 、“一个隐世埋名的农民” 、“一个崇尚文化教育的农民” 、“一个一去不返的农民” 、“一个放大缩小的农民” 、“一个恒久不朽的农民” 。每一节的“父亲”的作为、经历、故事、性格、人生、命运、遭际,都刻画着其作为农民的性格和人格的方方面面,使人物形象在天地间获得大写,在历史中获得永恒,在命运中获得不朽,在道德中获得力量,在生死间获得信念,在荣辱中获得光芒。全诗叙事与抒情巧妙穿插,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叙事纵横捭阖,纵贯古今,金戈铁马,平地惊雷;抒情一唱三叹,连绵不绝,一颂三吟,情丝如缕,一哀三哭,“哭声阵阵,泪雨纷纷” 。这是来自古老中华的《诗经》的传统,也是陕甘民歌黄土文化的风范,更是当代新诗开辟的现代汉语风格新造的新诗的新路新写。这里有新诗的新境界,并且呈现为三个诗性层级的递进:表层是全诗的父子情,以个体“我”的情感书写父子之情。“父亲送我去上学/父亲送我去从军” ,“父子俩同挤在单身宿舍一张木床上谈心” ,这是浓浓的亲情。“我是一个可悲的游子,没见父亲最后一面” ,“我携妻带女,千里奔丧/起五更,赶夜路,回乡祭葬父亲……” ,这是沉郁的丧父之痛。诗意的深层是“小我” (作者、儿子)和“大我” (农民、父亲)的大彻大悟。其中又有两个层次。一个是作为儿子的“小我”与作为“父亲”的“大我” 。作者以“小我”的亲情为视角,展现的是一个父亲为儿子作出的表率,施予的父爱,留下的人生垂范。这是“我的父亲是农民”这句诗的意象与意蕴。另一个是作为诗作者的“小我”与作为“农民”的父亲的“大我” 。这个农民来自中华农耕几千年的历史,来自对土地的挚爱,来自根据地人民对革命的理解、支持、援助、奉献、参与及其无私无欲、不求回报、不计利害、不顾性命,来自一个向往文化教育、终身劳作、淡然泰然于功名利禄恩仇的智者一般的凡人父亲。“犹如一袭影子,一盘树根/更像一座大山,一条长河/愈来愈清晰地融入我的魂灵,走进我的身心” 。这个父亲,这个农民,是纪实的具象的具体的,又是写意的抽象的象征的。他是父亲,他是农民,他是“人民” 。这就是“大我” ,是祖国,是人民,是高山,是长河,是父亲,是母亲,是生命之根,是民族伟岸的身影,是融入一代代中国人的民族的精神、心灵和魂魄。这是《我的父亲是农民》这首诗最成功、最深刻的寓意和诗情。
《我的父亲是农民》是叙事性很强的诗体,它的叙事策略由传奇叙事和人生叙事双线结构构成。在其传奇叙事线里,父亲的传奇人生几至惊天地泣鬼神。父亲的一生是一个红色传奇的特例。他一救指导员,二救小警卫,三被白军当作游击队指导员枪杀,最后时刻跳下悬崖却神奇地九死一生,“活下一命” 。他还曾为红军送急信至关中特委,此间被敌人追踪十里,被大雪封山、坚冰封河,最终挽救了关中特委。他为革命做出了无私无畏、九死一生的贡献,但他默默地做着一个农民。解放了,他也曾去找当年的指导员,“如今国防大厂的当家人” ,他还去拜会了当年救下的小警卫员,“他在那个大官家里茶清酒醇” 。他还给儿子留下了更加光荣的记忆:“陕甘边根据地一位主要创建人” ,“竟能一口喊出父亲名谁姓甚” 。父亲那时闻名红色根据地,在他陷入敌人囚牢时,这位负责人还派县委书记不惜代价营救父亲。几十年后的“上世纪九十年代第一夏” ,这位负责人“画龙画凤地写下伟名永久确认”父亲的事迹。这些都是一个农民用生命书写的光荣的也是光辉的历史。可是父亲乐于做一个不卑不亢、隐世埋名的农民。父亲去世后,“我”清点父亲的遗物,“在一个历经半个世纪的桐木柜里/珍藏着一个红粗布裹着两封旧信函/盖着朱红名章/押了血色指印/当年的指导员和小警卫亲笔写出证明材料/要求当地政府为父亲落实红军身份/然而,父亲将自己的历史尘封了数十年/任凭函件网封尘蔽,纸旧色沉/父亲一辈子没有领取共和国一分一文抚恤金” 。如此传奇的人生,如此曲折的革命故事,如此伟大的甘于清贫、无名的品德,这放大的特写般的刻刀式的描写刻画,怎不令人叹为观止!难怪作者要再次惊叹震惊和感叹:“我的父亲是农民/一个恒久不朽的农民! ”
在人生叙事线里,作者叙述了父亲“农民”的一生,并以此种农民性格、品格、人格,烘托他的革命经历,揭示出他参与革命的传奇一生的可能性、因果性、必然性。在这条叙述线中,有父亲的家族迁徙、苦难岁月、“香火重续”的历史,这是源于“大槐树”的移民史,也是中国农民命运的缩影。父亲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地老了” ,“三十四十,他早已白了须发/五十六十,黄土地嵌满他播撒种子的身影/七十八十,他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将九旬,春去秋来,他每日就痴坐地头/笑看花开花落入梦,愣对谷穗糜穗出神……/我的父亲是农民/一个离不开土地的农民” 。这仿佛是一个平凡的、卑微的生命或农民。但是有谁知道他生命里蕴藏的惊天动地的壮举和伟大的理想吗?在写到父亲的葬礼时,作者用华丽的浓重的笔墨写出了这一个“放大缩小的农民”的哀荣:“唢呐吹,鼓号鸣,一曲《祭灵》萦回原野/云翻飞,风乍起,哭声阵阵,泪雨纷纷……/父亲的灵棺出村了/逶迤在白衣孝袍之后的是绵绵长长的乡亲乡邻。 ”“陕甘交界的黄土地里就耸起了一座新坟” ,“五谷良穗撒播在坟地里/人未离去,种子已在初雪过后的泥土里沉浸……”
这是椎心泣血的文字,是沉郁浓烈得无以化开的深沉的情感。如果说传奇叙事侧重展现了这首诗叙事诗的风采的话,那么,人生书写则在叙事中注入了更多的抒情,后者不仅是叙事的补充、副线,它也是叙事与抒情的复调、交响、变奏、和声的织体与经纬。
总之,这是一首难得一见的诗的佳构,是新诗创作中的一次突破性写作。它浅显如话,它又寓意深远;它一波三折,它又直指人心;它夹叙夹情,它又创造典型形象;它一唱三叹,它又雄浑交响;它炼字惜文,它又激情千里;它形象鲜明,它又哲思绵远。它深刻地揭示出中国革命和建设胜利的根本原因和群众基础;它深情地讴歌了农民的伟大和博大,确证这就是我们的“人民”及其何以是我们的力量之源;它深化了新诗的探索和魅力,找到了时代诗情的触发点和迸发点,唤醒了我们沉睡的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