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有许多必需品。将诗歌包括含在这其中,恐怕不会有太多有认同者。虽然如此,我还是要说,无论是浪漫的盛世唐朝,还是理想的“五四”时代,或者是太多识时务之俊杰的当下,诗歌元素在人的有限生涯中是极为紧要的。即便是某些片刻不离恶俗言行者,也会有借助诗意让自我性情高蹈起来的时候。“诗人在文学史中也许是伟大的,如果说诗人住在你隔壁,也许是种笑话。”洛夫的这句话,被直接表述为“隔壁的诗人是个笑话”时,因为信息传播高度发达,就连躺在青藏高原一群牦牛旁脱口吟颂出来的诗篇,也会在第一时间里广泛流传。作为诗人的车延高,正是在这种信息无孔不入的时代,以与每个人为邻居的姿态出现。
那时候,他的一些诗作经常被同行们提起。刚开始,我并不以为然,觉得又是一例因为写作者身份特别,而被别有用心地奉承着。但是,有一天,在他的热情感染下,读到那首后来被我称为著名的《丰姿》的手稿。几行读下来,就觉得事情有些吊诡。那个经常坐在主席台上的车延高不见了,我毫不犹豫地对眼前这位,眼际流露出某种诗的渴望,而有些侷促不安的中年男人说,你是一位纯粹的诗人。关于诗,一个人认定的力度与深度总是有限的。所以,在太多用庸俗混珠于审美的时候,我喜欢用“纯粹”来议论同道。
“我把笔尖上的汉字堆在慌乱的纸上/浇了那么多墨,它却长成了没有生命的/呻吟。我只能把它和心一起揉碎/塞进唐诗宋词,垫在空白虚无的枕下。”“我把母亲的目光砍断在村头的小路/泪水打湿了所有的青草,还有我的心,我揣着/属于自己的十八岁,这是股份,这是资本,这是妈妈传交的私家银行,顶着如花似玉的光环,我去为深圳的繁华开光。”我一直坦承,在小说和诗歌之间,更喜欢后者。而对后者的喜欢,更多是出于一个普通读者对诗的需要。车延高在《丰姿》中表达个人形而上的纯粹,正是撼动我的重要原因。
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由于肩负着太多的道义,重载之下,不免表现浑沌,哪怕心里想着不去作某种强调,或者根本就是对那类强调的反拨,到头来,依然面目不清,身份可疑。青水出芙蓉容易,出污泥而不染太难。事实上,在《丰姿》之后,车延高的诗作,与让人敬仰的“纯粹”显出了参差。有几次,依然是当着面看他的手稿,不免有些叹息,在中华文化之下,做一个纯粹的诗人,只怕是要脱几次胎,换几次骨,才能真正做到,用诗来为繁华的城市开光。
后来的某天,在汉口一条小街的一家小酒馆里,车延高突然说,他在写一部关于李白的散文。那一阵,他身体不算太健康,因为聊得兴起,虽然刚刚从医院点滴完头孢,他还是喝得微醺。于是就有了后来《十月》杂志上一整年的相关连载,和再后来的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散文《醉眼看李白》。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每次小聚,只要谈起正在写作的这部散文,他自己兴奋,别人也很兴奋。写作是对个人才华的挑战,车延高的兴奋自不待言,别人兴奋则是受到那些奇思妙想的感染。有一次,又是聊到一个比一个嗓门高时,我对他说,干脆为李白开一个博客吧。本是戏言,没想到他还真的写了。而且写得文采飞扬。其中叹为观止的是,对“玄武门之变”颠覆性的想象。
千年以来,对盛唐之初这场关键事变的讲述,从未表现得如此富于人性:垂垂老矣的高祖李渊,预见到身后可能出现的骨肉相残,而趁自己还算健康时,主动设下一场苦肉计加连环计,在可控的事态发展中,一步一步地将最有治国才能的次子李世民送上大唐第一宝座。这一令人拍案叫绝的灵感,还没形成文字时,我们又在一起小聚。听他说来,我破例开了酒戒,与他碰了一杯:光凭这种只有最好的小说家才具备的天马行空的构思,这部书就成了。事实如此,一个没有大局观,没有大胸怀的人,就是站在泰山顶上,思绪也到不了这个份上。她所综合的不仅是艺术本源,还有对现实的历史鉴赏和历史的现实还原。
联想到同样是诗人的叶舟,先前曾经写过一部《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那令人惊叹的笔墨,一时间使人忘了他的诗人本质。车延高也是如此。在他的散文里,肆意汪洋的种种情感、情怀、情愫和情绪,大大超出诗性范畴。当需要与一般散文相比时,又发现那些太多的浪漫与抒情,又不是散文这一文体所承担得了。所以我想,车延高所做的其实是诗的第二现场。这有点像刑事案件,经过精心策划的第二现场,肯定会是扑朔迷离的。解决问题的关键,当然是要找到并返回第一现场。正如我最早认知的车延高,能做到纯粹,并坚守纯粹,并达到完全纯粹的境界,才是文学史中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