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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您的位置:首页 >> 小说• 散文 >>  散文• 随笔 >> 吕敏讷散文五题
    吕敏讷散文五题
    • 作者:吕敏讷 更新时间:2014-01-08 03:03:3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65

      提笔,要写下与乞巧话题有关的文字。只是,此时思绪杂乱,脑中空白,牛郎织女的传说,为坚贞爱情相守的悲苦,淡淡相思无处安放,流淌指尖,任由闲敲轻打,却理不出一些头绪来。突然,有一个美妙的声音,轻轻敲打心门,悄悄吟唱着似梦非梦、亦真亦幻的某个画面。轻歌曼舞中,沧沧凉凉、飘飘渺渺的片断似在眼前展现开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那歌声领着我再一次经历乞巧:
      一根线、两根线,我把巧娘娘乞下凡。巧娘娘,下凡来,给我教针教线来……


       (一)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
       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唐·佚名《乞巧歌》


      母亲不容许我去乞巧的。
      因为见过乞巧姑娘的美,所以偷偷去参加了。
      其实,那时根本不懂“乞巧”是什么意思,只是,当金灿灿的麦子收进粮仓,麦场干净而空旷,终于有了农忙过后短暂的闲暇。女儿们走过大汗淋漓的六月,聚在村头的河边,用那清幽幽的河水洗涮衣服,把瀑布一般的黑发洗干净飘散在夏末的风里,指甲花的颜色在指尖上流淌成漂亮的写意,风中飘来了阵阵芳香,乞巧的味道就自然而然地浓了。藏了一年的心事在每个女儿的心头酝酿,拿出彩色的脂粉,还有那条挂久了的红裙子在寂寂等待。种在院子里的花烂漫了农家女的眼睛,她们就把自己也开成一朵花,涂上花的香,染上花的颜色,再扎一朵在头上。于是,大家一起去乞巧。祈求有一双灵巧的手、一颗聪慧的心,穿针,引线,把密密的心事,悄悄的祈愿穿过针眼,细细的红线穿梭,天边的彩云就是女儿们织就的渴望,穿尽红丝乞手巧。祈求那美貌的织女,赐予自己漂亮的的容颜。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渡河聚首,那最平凡最渺小的女子,那巧手聪慧又貌美的女儿,在这个七月,如若与心中的牛郎相遇并相守此生,那巧手果然在冥冥中缝制了所有的契机,也就不枉那365日的痴痴凝望。于是,那些忠贞不渝的爱情有了情节,便生动了起来。
      “七月里七月七,天上牛郎配织女;南天门你打开,把我的巧娘娘送出来,一片天两片天,我把巧娘娘乞下凡;一根绳、两根绳我把巧娘娘接上行(衡);一片砖、两片砖,我把巧娘娘接进院;巧娘娘穿的红裙子,看我的巧娘娘心疼子;巧娘娘坐得莲花台,腾云驾雾飞着来;巧娘娘穿的绣花鞋(孩),山里水里走着来。巧娘娘,下凡来,给我教针教线来……”
      六月三十晚上,那条清澈幽静的小河沸腾了,姑娘们穿戴一新载歌载舞,欢欢喜喜端上香蜡纸品盘,用新鲜瓜果、酿的甜酒和清茶儿虔诚地迎接着心中的女儿神,焚香点蜡,燃纸放炮,淡淡香味飘过跪拜迎接的队伍。那巧娘娘就似乎从那被火光映红天空降落下来,带着她的好手艺和灵巧的心,慈眉善眼、裙裾飘飘,飞落人间。



      (二)



      炎光初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
      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
      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鬓相亚。
      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宋·柳永《七夕》


      乞巧的队伍是彩色的,香气四溢的,姑娘们精心梳妆打扮,穿上漂亮的衣裙,要到相邻的一些村子去交流表演。队伍出了村子,穿梭在乡间小路,歌声飘荡,人群也围了上来,男女老少都来看热闹。有大人们在窃窃私语,目光追随着队伍中某个女孩,那是提前物色好的媳妇。男孩子们目光在队伍中搜索着他心目中的仙女,他们眉来眼去,彼此交换心意。歌舞表演开始,姑娘们一展歌喉,尽情舒展着衣袖,一曲曲优美的歌舞展现着女儿的柔情。柔柔的手臂挥动在空中,俯身抬头,那个一往情深四目相对的瞬间,双眸划过粉嫩的面庞,传说中的女儿神用手中红丝线将情窦初开的一对系在一起,最初的邂逅就是在这个罗曼蒂克的七月,遥遥的山水,长长的一生,抑或,仅寥寥数语的问候,一段情缘就此定格。女儿善感的心,深藏心底的某些秘密,在今天,在自己的节日里,可以坦白、可以倾泻,不怕被千年的偏见淹没。
      乞巧过程中有一个“跳麻姐姐”的活动,姑娘们焚香跪拜,祈求一番之后,开始在巧娘娘面前边唱边跳,身体直直向上,双手前后摆动。每个人大汗淋漓,竟然越跳越高,好像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接着,便有人忽然大哭起来,跪在一边的老婆婆赶紧指派两个人把哭了的姑娘搀扶在凳子上,端茶递水,口里念叨“神来了,神来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原来是小秀。她是这次乞巧活动的头儿,因为她年龄最大。聪慧伶俐,人又漂亮,又做得一手好针线,在周围几个村子里出了名的。只是从小订了娃娃亲,他父亲也是村里有头脸的人,不好毁婚。小秀不满,却只能沉默。她把积怨埋在心里,却能跳出漂亮的现代舞,红红的唇,黑黑的辫子,颀长的腰身,她的独舞表演让人们惊叹。
      就在今夜,小秀被神附体,大家都跪拜在她面前,准备聆听神的教诲。小秀伤心地大哭,大颗的泪珠滚落,擦湿了手绢。后开又是低低的啜泣,一边还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她一改往日的沉静,叫骂了他父亲的名字,并用哀怨的语调说从小给自己戴枷锁的男孩“我不认识这个人”,今夜,她语惊四座却目光如水。她于虚拟的乞巧中展现自己的灵巧,并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巧娘娘听,她是要学着巧娘娘的样子,做一回蝶,破了茧,就是这世上最美的织女。并非所有的爱情都有圆满的结局。于是,在女儿节,一起去乞巧。



      (三)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南宋·朱淑真《鹊桥仙 七夕》


       朝夕相处了七天八夜的巧娘娘,她教会了女儿们灵巧的双手和聪慧的心思,促成了人间的相聚。七月初七,就要去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约会。今夜无风,无雨,星光满天,月如钩,一地清光,只有村边的那条清幽的小河,痴痴的流。七天前,巧娘娘是经由它来到女儿身边,今夜,女儿们要在它的旁边,亲手烧掉巧娘娘,让她化作一缕青烟,到天堂去和心爱的人儿相会。夜幕低垂,送巧娘娘的队伍出发了,姑娘们手捧巧娘娘到河边,一路上唱着酸楚的送巧歌,因为舍不得巧娘娘离去,带着伤感的歌声沉沉地笼罩天空。来到河边,姑娘们把端午节编好的手绊从手腕上摘下来,一个个连接在一起,横拉在河上面,就形成了一座桥,让巧娘娘顺着这座桥走向牛郎。
      “花手绊,把桥搭,我的巧娘娘过桥家;花喜鹊,搭桥来,叫我的巧娘娘过河来。巧娘娘,想你着,再等明年的七月七……”
      凄婉的歌声响彻宁静的村庄,在玉米林上空盘旋,在柳树梢头回荡,在若明若暗的月光映衬下的黑色的远山怀里绕个弯,又折回来,重重地敲打女儿们的心,一种不言而喻的哀伤让寂静的夜凉了许多,突然狗叫声此起彼伏,四下里便阴森森的。坐着莲花台的巧娘娘被放在河边的石头上,一道火光擦破了周围的黑暗,火柴碰到巧娘娘的纸裙子,她的周身便在旺旺的火苗里燃烧,火光照着巧娘娘的脸,柳叶的眉、樱桃的嘴、高高的鼻梁、粉红的脸蛋、高高的云髻,火里的巧娘娘没有哭,在微笑。可是送巧的队伍却呜咽着,每个姑娘的脸上都有大颗泪珠滚落。她们把别在头上的花摘下来一一投进巧娘娘的火光中。带着哭腔放声唱:
      “眼看巧娘娘没的了,由不得人的哭开了;今年去了明年来,再等明年的七月里。南天门请打开,把我的巧娘娘放进来。巧娘娘,上天去,再等明年的七月七……”
      眼看着巧娘娘在火中燃为灰烬,鞭炮齐鸣,大片的纸灰在空中飞舞,夜凉如水了,突然一阵风卷着灰烬直窜向空中。蓝蓝的夜空,那一条白色的天河一直垂向天际。在不远处,定有那成群的喜鹊赶往河边,定有那粗布衣衫的牛郎在痴痴张望,那裙裾飘飘的心上人。
      灰散尽,人散尽,歌哭散尽。影消失,声已远,长夜寂然。年年七月女儿节,家家乞巧望秋月。



      掌心里的幸福


       春分过后,小城春天的味道渐渐浓了。和煦的春风吹过,新叶舒展着嫩黄的腰身,粉红的花苞挤眉弄眼,似乎要在某一个约定的时间忽然绽开。阳光明媚,天空高远,山岳明净,田野空灵,土地松软,青草鹅黄。这样的早晨,最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散步的冲动。
      我看看儿子因为骨折而绑着夹板和纱布的右手,还有脖子上的一圈白色绷带,试探着问他:“咱俩去踏青好不好?”儿子小眼睛一亮,问:“什么是踏青?”我说:“就是上山去找春天。”小家伙高兴地跳了起来,他已经在家里呆了两周了。他左手拿着小玩具,兴致勃勃地跟在我身后,走一段山路,我停下来问他:“右手腕疼不疼?”他并不看我,只顾玩着手里的小车车,心不在焉地用搞怪的语调回答:“什么感觉也没有。”再走一段,我再问,他用机器人一样的方式唱着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sir”。我的担心一下子消失了,两周以来压抑和内疚的心情忽然明朗了许多。有时候,孩子真是一剂快乐的妙方啊!他简单的快乐会冲淡大人心里的烦恼,正如这春天的早晨的一缕阳光照进阴暗处的某一扇窗户,温暖的感觉随之而来,明亮的色调随之而来!
      很快,我们就来到山上的一个凉亭旁,找了一块青草地坐下来,儿子一股脑将所有的食物倒了出来,然后开始不断地往他嘴里和我嘴里塞。他一边美滋滋的吃,一边念念有词: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今天的任务就完成。这就是他单纯而小小的快乐。我偷看他的小圆脸,红扑扑的脸蛋上粘满了面包渣,额头上留着的一撮头发让他的脸更逗了,粉嫩粉嫩的脸和亮红的唇,多像一朵正欲喷薄的花苞,孕育着的是无尽的力量和希望。他把脚凑近我的脚说:“我的脚马上就长得跟你一样大了。”说完就一蹦一蹦地到树丛里去了,并不顾我声嘶力竭地大喊“小心,慢点”。他一面竭力保护着自己的右手,一面用左手采集各种不同的树叶。有时候,叶子散落一地,他便斜着身子蹲下来,一片片拾起,并一遍遍清点:松树的、槐树的、柳树的……最后高兴地向我报告:松树的叶子好像一把伞,说着便用圆嘟嘟的小手将叶子举到我面前,目光专注地盯着一撮叶子看。
      太阳升高了,显得很有力度,我和儿子的脸都被晒得红彤彤的。想到下山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家务要做,我突然就催着说“咱们得赶紧回家了”。拐过一个大弯,儿子东张西望,摇头晃脑,磨磨蹭蹭。我伸出右手想要拉住他的左手,却见他朝空中努了努嘴,示意我去看,我朝他指的方向抬头望。眼睛被明晃晃的太阳刺了一下,只看见一个人好像悬在空中在修理路旁的太阳能路灯电板,就给儿子解释说“工人师傅在检修电路”。不料他还站在原地,再次仰头向着空中撅了撅嘴。我再次抬头,发现山头上一大片的桃花已经开放,形成一片花海,花朵的缝隙中洒下斑驳的阳光。让地面的影子都显得那么美。这是几株向阳处的桃树,也许就是今天一大早才绽放的吧,那些匆匆忙忙赶路或者去找春天的人们竟就忘了它的存在。我的眼睛被花照亮了,并不由得为这盎然春意惊叫了起来,挥起相机,为这意外的收获完成了一张美妙的写意。
      我们的眼睛早已被日常的琐碎生活腐蚀得目光呆滞,我们的脑子满是匆匆的来去和生活的过往,以及那些远在天边的诸多心愿和虚拟的奢望,而对于当下的快乐,眼前的温暖的风景以及掌心里细小的幸福,总是视而不见,我们早已失却了孩童一般发现和欣赏的心灵。好高骛远、漠视现实成了我们生活的惯性。诸多的美景和美妙的时光都在我们的指缝间偷偷溜走,岁月暗了许多颜色。我们在不断地追逐,却将多少良辰美景、如花瞬间轻易地抛至脑后,在生命的长河里留不下一丝涟漪。
      儿子看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在得意地笑,红扑扑的圆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我弯下腰,使劲亲了他的脸。我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左手,他的小胖手那么柔软,像一个小馒头。从他学会走路,我就这么牵着他的手,无论人群拥挤或道路泥泞,不管悠闲散步或匆忙赶路,只要将他牵在手心里,我就觉得心里很安然了。捏着小手,幸福的感觉如同春日的暖阳照进心里。
      转眼孩子就长大了,当时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如今已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我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儿子已不再需要妈妈牵着他的手了,每次出门,他总是像一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窜出好远,然后又跑回我身旁,嫌我慢。我便真的很怀恋那时牵着他的手时的样子,还有他仰着头问不完的“十万个为什么”的眼神,以及叫我“好妈妈”。如今,我再亲他,他会不好意思。记得有一次,他突然出现在我身旁,用手拍着我的肩叫了我一声“老妈”,我惊讶之余发现他似乎马上要跟我一样高了。想到将来有一天,他像一个大人一样站在我身旁,我需要仰着头跟他说话;甚至过马路时需要他牵着我的手;上楼时,他在旁边不断地说“小心,慢点”;老问他一些永远不懂的问题,就像我当年他问我那样。时光流转,岁月轮回,一切都那么相似。多像现在我牵他手的样子。那一定是他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将掌心里的温暖和幸福传递和延续!



      大坂沟和黑白电视


      村子不大,却有许多地名,特指着某些特殊的区域。
      大坂沟,与达坂城无关,与姑娘有关。大坂沟的姑娘个个都扎着又长又粗的辫子,粉红的圆脸,颀长的腰身。一群十六七岁的女孩站在一起,真像是一个娘生出来的,模样像,就连起的名字也是相互关联着。前面一家生个女儿叫小芳,后面一家生的就叫芳林,再小一岁半岁的就叫玉芳、小林、玉林、红林、小红、芳红等等。长大了哪怕是八九个一起走在外面,都像是亲姐妹。到了上学的年龄,一年级的老师要用半学期的功夫区分她们,才能将名字和人一一对应。等老师完全分清一个个芳,一个个林,她们都转眼小学毕业了,上完了村里的小学,女孩子们大都等于完成了终身的学业,用大人们的话说,会写自己的名字,到大城市里去能分出男女厕所了,就不用上学了。只有个别家里的女孩能像男孩一样继续到乡中学去读书。
      女孩子们把铅笔盒之类的学习用具交给更小的弟弟妹妹,自己拥有了一个针线笸箩,开始绣制自己的人生了。她们买来七彩的丝线,在晴朗的午后,聚集在大坂沟那块宽阔又向阳的林子边的石堆旁,扶来巧心的绣花老婆婆。在那每人手捧着的雪白的绸子上,开始了一个美妙而又神秘的设计。把内心美好生活的想望勾画成一幅幅图景和画面,酝酿在那个粉红色的梦里。女孩开始绣花了,她心里就开始做着一个花一般的梦,装着一个与自己绣的花有关系的人。梦是有情节的,也有一个主人公,他会是女孩的村长,将为她安排一生的农活。于是,女孩要用一双巧手让主人公将那个故事情节变得完美。大坂沟的姑娘的丝线在四季的风中飘来飘去,每个人手中的凤凰、孔雀、鸳鸯就跟着活了起来,翅膀好像在扇动,油亮的羽毛闪着彩色的光,她们的笑容也荡漾在脸上。一阵风从林子里吹过,大坂沟便飘满了欢笑声。大坂沟的姑娘成了这河道里的一道风景,不光因为名字好听,长得水灵,还大多源于那一手好针线。大坂沟和姑娘,不知是谁渲染了谁?
      大坂沟,与达坂城无关,与热闹有关。热闹都集中在芳林家的商店里,那是村里唯一的集市。店内当屋子横着一个高高的水泥铺柜,铺柜内侧是琳琅满目的货品,铺柜一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炕,主人坐在炕上,可以随意的顺着玻璃窗看到村里那条小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也可以跳下炕去给顾客拿东西。或者,家里有忙活的的时候,主人一步跳下炕去从里面顶了商店的门,又一步跳到后面,穿过后墙的小门洞到自家的院子里去了。铺柜外面常常有兜里揣着几个硬币的小孩,他们踮起脚尖,眼睛在铺柜里来回搜寻,手心里捏出了汗,却决定不了买什么。商店老板的女儿芳林一边嗑瓜子一边若无其事的盯着那帮小子,她知道他们不买东西,每天也会来商店里的。每天来商店里的还有大点的男孩子,他们把头发梳得溜光,一边忙着挑选东西,一边也忙着看一眼芳林,也不一定买。芳林念完村里的小学就去站柜台了,算盘打得极好,粉嘟嘟的圆脸,乌黑油亮的头发,有时编成麻花辫,有时像瀑布一样铺展在身后。她用店里的脂粉抹脸,还把嘴唇也涂得红红的。
      那个装钱的抽屉,每隔一段时间,芳林的爸爸,那个不说话看起来很凶的人,就打开大锁,把整理好的一厚沓人民币拿到后院里去了,我和小伙伴目送过好几回他的背影,然后议论她们家一定有个藏钱的大箱子。猜想着一大箱子的钱能买多少个风筝,多少个地球仪,多少个发夹……可谁也没猜到的是,芳林家买来了一台电视机,听说要用掉一箱子的钱。在此之前,我只在爷爷的收音机前听过好听的声音,没有见过说话人的脸。早早地吃过晚饭,就直奔商店,大坂沟已经是人头攒动。人们在议论17英寸,进口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这些,只想看看那说话人的脸。可无论怎么踮脚,我也还是个八岁的小女孩,那一刻我的憧憬停留在1988年。那一年,中国的大城市里裙带飘飘,卡拉OK彩色的灯光照亮街巷,跳着交谊舞的青春男女绽放着花一样的笑容,邓丽君甜蜜蜜的歌喉敲打着人们心头的浪漫鼓点,停留在粉红色的回忆看世界。我却在人群中,目光够不到那个神秘的正方形的魔盒。和我一样忽闪着大眼睛的伙伴们,让时光流走在踮起的脚尖上,溜走的时光里却也沉淀着少林寺的悠扬歌声,西游记的神秘,封神榜的苍凉,雪山飞狐的侠气,画面虽是黑白的,却在脑海深处放射着彩色的光。烟草浓浓的呛人的味道从烟锅里冒出,汗味弥漫整个商店,在和紫罗兰雪花膏的特殊香气互相压制。无论哪个季节,在那个商店门和高铺柜前窄窄的空间里,窝在人群中的童年就像是额头挤出的汗珠,充满着热度,并为了满足某种好奇而慢慢流淌。看着芳林端坐在炕上,享受着没有拥挤的空间,享受着没人遮挡的视野,悠闲自得地亦睡亦醒,我却只能在某个大人抬起胳膊擦汗的瞬间扫视到屏幕,享受一下重见天日的快感。也曾在人群里传出店老板要收费的事,可后来有几个人大声嚷,电视收费是非法的。商店老板的脸始终是阴沉着的,可是让他发火的事终于发生了,爆满的人群击碎了商店的一扇玻璃窗。老板的声音暴雷一样炸出,人群便像浑水般从门口涌出,四散而去。从此,晚饭吃的再早,商店那扇门都更早的关上了,只在窗户上留了一个方框来售货。大人们不好意思再去了,我们小孩子还把脸贴到窗外的玻璃上,看着没有声音的图像。直到一块黑色的帘子横过眼前,眼里只剩下夜的影子。不知是哪个聪明的伙伴发现商店木门扇上的秘密,那里竟然有一个天然的小洞,门扇上的那个小木节脱落了,腾出一个圆圆的洞,刚好能贴一只眼睛,透过这个小孔,能看到电视的屏幕。于是计算着时间,我们换着贴眼睛,在乡村漆黑的夜晚,这只小洞给了村子的小伙伴们闪亮眼睛,它就像一个时空隧道,引领着我们穿越着无尽的黑暗,到达那神往的光明世界。



      那一场秋天的凋零


      时值九月,秋的尾声。
      但天气反常地暖和,夏天似乎以另一版本延续它的势力残余。天空蓝的透彻,不见一丝儿云影,那么高远,那么清澈。风儿似乎还是温热的,拂面而过,丝毫没有萧杀的意思,倒是将漫山遍野的花一齐都吹绽了,金黄的、浅紫的、淡蓝的、雪白的······五颜六色,异彩丰呈,它们纵情烂漫着,地毯一样遮住了山的脊梁,大地便更加斑斓了绚丽了。
      在乡下,田野里,处处欢歌笑语,人们在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收秋,捡拾季节最后的所有馈赠,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刚采挖出的土豆堆成一座座小山丘,转眼又加工成雪白的淀粉;成熟的玉米高高地悬挂在路旁的槐树枝上,享受着暖阳,一串串一簇簇,散发着金黄的香气;打碾了的荞麦在麦场上晾晒,以接近土地的红褐色的容貌激发着人们的味蕾。地里新翻的土层松软而厚重,它将所有的养分都已输送给庄稼的块茎或者籽粒,如今卸下所有的担子,任由匆忙收获的脚印写满它的胸膛,却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敞开怀抱了,不久它就可以累倒在冬的臂弯里安然睡去。
      树林依旧长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浓密的叶子绿的发亮,遮住了一片鸟鸣,蓊郁葱茏的枝柯摇曳着盎然生机,挡住了颇有热度的阳光。漫步林间小道,恰似走在七月的风里。目之所及,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准备去枯黄,它们要将生命的颜色进行到底,挺拔的树干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念。一切都好像与夏天没有什么两样,它们还不打算老去!它们并不考虑枯萎!是时光倒流,岁月停滞,季节没有变换?还是眼前的风景恍惚了我的双眼?恰如而立之年的我们,还有着青葱少年时代的梦幻,好像还是妙龄十八的当年,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时隔数日,秋风乍起,秋雨绵绵,气温骤降。第一阵寒风吹过,空气里便弥漫着一股清凉,天空不久就变得灰蒙蒙,鸟儿渐次地飞走了,扑腾声中抖落了一两片黄叶,将秋的讯息重重地砸向地面。再过几日,迎面吹来的冷风有了硬度,夹杂着零星的雨丝,远山的灰色烟雾散开了,将寒意调匀,密密地洒向大地。树林开始变得稀疏,叶子颜色逐渐变淡,参差斑驳了起来,恰如婀娜少妇的乌发突然出现了几根银丝,让蓬勃的青春有了白雪的痕迹。那青黄的叶片上的霜色一下子便写满了秋的色调。季节好似突然从火热的盛夏七月跌落至清寒的九月深秋,正如妙龄十八的女郎,经历凄风苦雨的人生磨砺转眼苍老成满头银发的母亲。似乎一夜之间,片片叶子枯黄凋零,漫天蝶飞,铺满老树根部的土地,又恰似那瀑布一般披散肩头的乌丝变成白发,又倏忽掉落脚跟。过不了多久,那光秃秃的树干就像劳累了一生的农夫,瘦骨嶙峋地站立村头,张望再也爬不上去的山坡,孤独而冷寂。
      而对面的山,那些苍翠的树林已然变得灰黄,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大病的老人,再也没有力气挺起腰身,抖擞精神。一丝悲凉顿时窜上心头,秋天,它以丰收的名义将一个繁花似锦的七月摧毁,表面上,树木繁盛了好长时间,一切都保持着盛夏的模样,秋的凋零和衰退还很远。但事实上,我们只需注视一下大地和蓝天,岁月前行,四季变换,似水流年,一天天,改变着我们的心性和容颜,有所生长,便有所枯落,有所结果,便有所凋零。四季变幻,将不同的色调和味道呈现。那凋零了的必然是生命的外在,花朵的凋谢必然引领一颗硕大的果实,走过四季,圆润而饱满;苍老的容颜必然包含一颗的深邃的心灵,历经时间,丰厚而深沉。岁月的风尘必然有所剥夺便有所给予,坦然接受四季更替和岁月更迭,正如从容走过人生的四季,在春天里适时地播种,在夏天里尽情绽放,在秋天里长成一颗成熟的果实,并懂得在冬季的炉火旁回望和收藏。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如此来说,秋天就是用来凋零的,秋天如若没有凋零,将掩藏所有的收成。
      唐代文学家刘梦得给了我们最好的启迪: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痛,注满夏天
      因为多了雨水,今年便少了季节,夏天好似从未像模像样地来过。这个夏天缺失了雷电,无声的雨水和疼痛却注满了家园,村庄的泪汹涌而出,撕裂的山体成了再也无法缝补的伤口,灾难从天而降,大地深处暗藏不可预知的杀机。
      那一次下乡,当我端着相机,站在麦茬地边,镜头中,田间码放的麦垛上满是一圈一圈的长长的麦芽,那些刺眼的绿色并不代表着希望,而恰恰让农民一年的希望变成灰色的泡影。放眼望去,一层层麦田满是这般情形,我像一个老农一样体验着失去庄稼的无奈。麦田的守望者守了一年的结果竟是即将归仓的粮食遭受连日降雨的侵害,浑身忽然变得好冷,心在隐隐作痛,想:“失去了饱满的粮食,村庄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可是,当我和同事来到双联的卢河乡所在村草关村等地,才发现村庄被折腾得一塌糊涂!人们在这个难得的晴天打碾小麦,晾晒粮食和柴草,脸上写满了惊慌和不安,同行的卢河乡的工作人员和村支书带领我们直奔村子北面的那座山,陡峭的小路上满是泥泞,树木倾斜,根部的地面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有的地方正往外渗水。来到一块刚收完的麦茬地,一道足有一米深的裂痕将山拦腰截断,并已经向前移动了一尺远,而那些依山而居的群众的瓦房已经有不同程度的损毁,地基开裂,砖墙变形,墙体倾斜,并有水从地基下流出,流出一条条横七竖八的小溪,好像是老屋不忍倒塌而老泪纵横。据乡、村工作人员讲,这是第三次进村入户规劝群众搬迁了。眼看滑坡已经发生,先前无论怎样劝说,那些在老宅里住了几十年的百姓们持观望态度就是不肯离开。他们眼里满含泪水,说“牲口、家禽、粮食都在屋里,不忍心啊。”
      这一次,我们准备一面送出书面通知,要求灾情严重的群众搬迁到五保家园,一面在村头醒目位置悬挂安全警示牌,做通思想工作。冒着毒毒的太阳,我们挨家挨户动员群众,有几户农民的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已将全部粮食转移到安全地带的亲戚朋友家,正往外搬家具,锅碗瓢盆在院子里七零八落的躺着,被腾空的老屋孤零零地卧着,好似在坚毅地等待着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到头上的灾难,它要替主人承担一切祸患,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守住最后一块阵地,这是山里人灵魂的家园啊!
      在另一个院落,我又一次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在这个并没有围墙的院子里,堆满了还没有来得及打碾的麦子,麦芽已经长了很长,麦捆还湿漉漉的,尽管太阳很好,却晒不干那些浸水的麦子。往年,已经是黄澄澄的麦粒归藏的时节了,这个缺少了阳光的夏季,季节推的很迟很迟。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年妇女,她脸色黝黑,却并没有愁眉苦脸,正带领两个光棍儿子卖力地撕扯着麦捆,其中一个儿子还装着假肢,吃力地挪动脚步,大颗的汗珠从他们额头滚落。见我们进来,老人满脸堆笑地迎过来,她知道干部们的来意,一面擦去脸上的汗,一面铿锵地说“把大家都辛苦了,这么热的天一趟趟跑,我保证,把这些麦子打了,就搬到楼上去(指五保家园),麦子没收,人心里不过意,那是养活人的啊!”
      这电影一样的情景就以那几间破旧的黑瓦房做背景,那房子实在不堪一击,里面也没有多少家当,唯一舍不得丢弃的就是那一粒粒养活人的粮食,虽然冒着生命的危险,他们眼中,粮食比生命更重要,丢弃粮食就是遭了大罪。出了院子,我再一次回头,跟在身后的老人大笑着说“共产党太好了,大家把我家太照顾了,有点天灾,咱心里也不怕了。”村支书介绍说“这算是我们村里最困难的一户了。”我心想:这家人虽然贫病交加,虽穷,虽不健全,境界却不低,不像有些很健全很富有的人,一遇到点困难,不去生产自救,只坐等政府的救济,同是群众,觉悟却是那么不同。
      入户工作完成后,我们来到村上的党员活动中心,讨论下一步工作。在休息的间隙,村支书谈起了1984年的那次严重的泥石流和滑坡。当时他大概六七岁,回忆中,他印象最深的不是灾难有多可怕,而是那架运送救援物资的飞机,将一袋袋衣物、生活用品和食物空投到村子里时,村庄沸腾了,这个天外来客是什么,人们第一次认识了飞机,摩肩接踵去看飞机。可怕的事却发生了,这架老式军用直升机因为飞得太低,发生了故障,山区小村庄无法降落,那个年轻的飞行员绕着村子飞行,后来,飞机的一翼撞在了一个山头上,飞机坠落在山腰,山坡上耕作的当地农民看见飞机失事,并没有吓跑,而是组织了一些人用手中的工具砸开了机身,从即将炸毁的飞机上抱出了两名飞行员,迅速做好担架奋力抢救,当飞行员被抬下山救治时,那架飞机起火了,飞机毁掉了,而两名飞行员经过及时抢救并转到兰州救治,保住了年轻的生命。这个村庄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这件事被刻进老老少少的村里人的脑海深处,即使经过数十年的岁月风尘,这个故事依然一直流传。我坚信,灾难来临的时候,人们不会忘记那些在灾难中付出过汗水、泪水、血水甚至生命的人,虽然他们的名字也许并不被记得,他们的故事将会历久弥新,永远被时代和历史记住。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看到天是那么干净,云朵那么白,那山头的树枝枝叶叶相呼应,好似要触着天空,一切那么和谐,但愿这和谐的大地远离那些灾难,安宁多一些吧!
      天色将晚,同行的一位同事住在村子里了,因为夜里如果下雨,滑坡发生,他就要和乡村两级的工作人员组织群众自救。我们驱车赶往县城,半路上,忽然满天乌云笼罩,雨点随即就打在车窗上,我在心里默默念叨“千万不要再下雨了,千万不要再下雨了……”一阵大风吹过,雨竟停了,天边有了点亮色。进入小城,暮色低垂了,霓虹的颜色把小城染得五彩缤纷,那些水泥路面和楼房好像不会被雨水怎么样,因而,虽连续大雨,也看不到什么变化,那些坚固或者并不坚固的楼群掩映中,我知道,那里又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了。今夜,楼堂会馆,花天酒地的背景里我再一次想起村子里的土坯房,还有那一道道撕裂的伤口,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神,那些朴实无华的话语,那些视粮食比生命更重要的人。
      此后的几天,虽然阳光明媚,手机上却每天都有暴雨预警的消息,就在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个晚上,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袭来,不安便又一次悄悄占据心房。翻看日历,次日立秋,这个漫长而多灾的夏天结束了,于是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慢慢远去的夏将那些灾难都带了去,但愿秋的风雨来临时温柔一些,因为,这个夏天,痛已太多。
      



    吕敏讷,女,汉族,1979年出生,甘肃西和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从事语文教学工作八年,现供职于农牧局。喜欢散文,喜欢阅读。在《中国散文家》、《华夏散文》、《博文》、《开拓文学》及省内外报刊杂志及网络发表散文诗歌多篇。有作品被专著收录,并有作品获“首届仇池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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