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不快的、痛苦的童年及少年记忆,对于人类都应是刻骨铭心的,都会在本质上决定着一个人的一生。诚如鲁迅所言:“我自己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刀刮过了的鱼鳞,有些还留在身体上,有些是掉在水里了,将水一搅,有几片还会翻腾,闪烁,然而中间混着血丝,连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污了赏鉴家的眼目。”(《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读江苏作家吴光辉的散文《与猫一起哭泣》,感觉与此相同。
老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同样,幸福的少年时光都是相似的,苦难的少年时光却各各不同。《与猫一起哭泣》藉助少年视角,以其对苦难的书写,令人肃然,悯然,感喟万千。文章展现了卑微而伟大的父母之爱,黯淡而辉煌的亲情的力量,同时也展示了苏北平原的历史文化底蕴及民俗风情。作者选择猫这一观照对象切入,以粗砺复不乏诗性和智性的表述,在贫寒与凄怆中揭橥草根一族坚韧不拔的生存图像,其情感是真实而饱满的,语言是辛酸而幽默的。“我的头皮好像被一群蚂蚁不断地啃噬着,一阵阵地发麻,我的心便跟随着家里的这座泥土和稻草构成的老屋一起走向黯淡与荒芜。”土屋那斑剥灰暗的色调,成为“我”少年生活的背景。“我像一只被煮熟了的河虾,蜷曲在用麻绳网成的凉床上,双手抱着那只小猫,两眼注视着土墙上的等腰三角形窗洞,看着那沿着抛物线的轨迹打进来的雨珠。”蜷曲的留守少年,竖着耳朵打鼾的猫,阴郁而热烈的少年血,和着孤寂与恐惧,别具一种惊魂夺魄之美。
“屋顶漏着的雨水呈自由落体运动,非常执著地坠落在一端只能依赖土墙才能站立的早已残疾的餐桌上。”细腻,传神,熨贴,自然,大胆的语言组合,生发出奇特语感。作者写夜游的风时常半夜敲门,小猫则一跃而起,“对着黑方脸一般的门爷发出一阵大义凛然的尖叫,门便沉默下来,不敢作声。”把门称为“门爷”,可谓意趣横生。万物有灵,草木含情,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文中时时可见拟人、拟物等修辞格的运用。当“我”从柴席下取出保存已久的细绳时,“它知道自己的使命,平日里就默不作声地盘蜷着,时刻等待着我能重新发挥它的作用。”这样的语言,的确彰显柔韧度和弹性。“我”在医院放声大哭时,“环绕我的那几株杨槐的树叶随着我的哭声纷纷飘零。”如是笔法,带有浓烈的主观色彩。作者在行文中大胆使用修饰语,意象浓稠,充满高强度和高密度。“我”沿废黄河走到祖父祖母坟前时,“我觉得那坟上的野草就是祖父从地底下长出来的胡须,现在正随着夜风左右飘逸。”接下来想象祖父如何捋着胡须给“我”讲故事,让现实与梦幻相交相融。还有小猫在河边捉鳗鱼的情态描摹,更是惟妙惟肖,发散着诙谐灵动的语言美质。
那只小猫见证了一个家庭的衰落和不幸:父亲被拖拉机撞断了腿;母亲得了脑血栓;“我”交不起学费;父亲在废品收购站为一毛钱与人争执被打成重伤;母亲无钱治病,父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医生叩头……生活的不幸接踵而至,酸风扑面,一个小小少年的愤怒、绝望和悲辛交集可想而知。“初中三年我是带着对父亲的满腔怨恨读完的。父亲每次去学校请求校长减免我的学杂费时,都令我无地自容,在心里大骂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无用的活猪,远远地看到他一瘸一拐、无限谦卑地走向校长室,我就早早地躲开他的视线,我不敢让同学们知道那个长得像卡西摩多的残疾人就是我的父亲。”作者高度写实的笔调直逼生存本相,几近于“审丑”:“这张四周被母亲用旧布条缝了边的柴席已经使用过十多年了,祖父和祖母生前都睡过它,都在它的身上遗留过失禁的大小便,十年前他们在这张柴席上先后离世”;“那天作为孕妇的大花猫异常庄严地睡在我的凉床上,破裂的羊水把我的被子全都浸湿了”;母亲因劳累过度一头栽倒在石头上,她有着异常苍白的脸色,过早衰老的双眼,干裂的嘴唇,瘦骨如柴布满老茧晒得发黑的手……生活的悲凉犹如箫声呜咽,难见些许亮色。种种原生态事象的展示,让读者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贫困是永恒的魔鬼,苦难是最大的敌人。但有时它们又未尝不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和动力,从中可以激发出超人的意志,升华出种种的大爱至美。文章着力展示苦难,却并未贩卖苦难,在悲情与明快的交织中仍旧保持了可贵的批判锋芒:“城里的垃圾比我们乡下的牛粪塘臭得多、脏得多,我们乡下将牛粪打成饼贴在墙上晒干,冬天用来烤火做饭,烧起来还会发出一阵阵的清香。可城里的垃圾简直就是臭不可闻……奇臭气体深深地渗透进了我的五脏六腑。”作者缘此犀利鞭挞了病态糜烂的都市文明,彰显应有的文化特色。
最后母亲道出实情:父亲卖了三次血才救了她,父亲当初是为了救小猫才被拖拉机撞断腿的,他不想让“我”知道真相是因为“我”喜欢小猫,怕我愧疚。“我真的无法面对父亲的那双眼睛。他那双小眼睛没有光泽,从未用正眼去看这个世界,见人总是垂着眼皮……他觉得对不起我,平日从不敢正眼看我,甚至在我骂他是头无用的活猪的时候,他也还是低垂着眼帘。”这是一个儿子沉痛至极的心音。贫穷并未让人丧失尊严,父亲虽为一介草民,卑微如尘土,然而人穷志不短,心比金石坚。他未尝不是为鲁迅所力挺的“中国的脊梁”。至此,父子关系终告和解。
“夜里废黄河的景色是一片的惨白,迫使我飘飘欲仙。我很想成为一颗星星,独立地放飞于无限的苍穹,与日爸爸月妈妈保持永恒的爱的距离。我感叹从废黄河大堆上一览无余地看到的那群杨树们,它们随着微风哗哗作响,正合奏一曲向往自立的歌。它们感叹自己无法脱离大地,无法自由行走,它们生来就注定了只能在一个地方老死终身。我听出了它们的歌声里充满了悲怆。废黄河里的鱼们却以一种平静的心态对待自己的孕育与成长,无怨无悔地做一条本份的鱼,默默无语地等待着无法逃避的生老病死。我羡慕它们明白自己的宿命后还表现出这样的安详。我行走在无数的由树们、棉花们、野草们和鱼们组成的夜色里,漫无目标,真的像一只流浪的猫。”这样通灵的句式,博大,敞亮,美婉,满蕴着文化哲学意味和思辨气息,几抵天人合一之境,显示出良好的艺术感觉和鲜明的个性色彩。但与之相伴共生的,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某种文艺腔和说教气,导致文体的杂糅。如写父亲:“他明白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己就如同地上的一只蚂蚁,微不足道,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给他安排的一切苦难,他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此类文字不免画蛇添足。作者应该通过文字让读者去充分感受这一切,而不必亲历亲为地去提示和训诂。
再如:“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太空也是一个家庭,星星们就是一群孩子,他们的父亲是太阳,母亲就是月亮。只是我不知道太阳、月亮与他们的孩子离得是那么的遥远,他们的孩子是怎样独立地生活下去。”意境可谓辽远苍茫,从句式到语感都可圈可点;接下来的话语却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浓重的说教气:“我后来想那太空上的家庭肯定不属于中国的模式,我们中国的家庭自古到今孩子都是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的。这是我们种族传承的一个特点。中国的父母们千方百计地为自己的子女创造各种有利条件,总是将子女的一切全部置于自己的保护伞下,结果导致我国孩子们的独立人格的养成要比西方国家迟上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直接影响了我们自立、独创、开拓的民族意识的培育……”作者在此试图追求一种文化穿透效应,却难以奏效。何也?一则失于老生常谈,缺乏新鲜的信息量;二则流于直白浅露,不够蕴藉含蓄。遂因其枯燥无趣而搁浅了文本的意蕴,影响了文本的美感。理胜于情,质胜于文,向为文章大忌。这是需要引起吴光辉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