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火坑边纺纱的,是我的祖母,坐在窗子前绣花的,是我的祖母。从12岁到80岁,一颗针七彩线,是智慧在风雨里行走,是血液在布面上洇开……”春天,一首题为《祖母》的苗歌,把我带进一个针线游龙的苗绣世界。一朵花、两只蝴蝶、一只飞鸟、一对狮子、两个鲜艳的樱桃……五彩缤纷,眼花缭乱。
此刻,我的眼光聚焦在一套清末民初的苗族女装上,衣装的布料是自己织的家机土布,布面平滑,土靛染的淡蓝的色泽有一种厚重感,衣襟和袖口、裤脚镶了绣工精巧的苗绣花边,那色彩斑斓的图案使得整套服装显得飘逸。这是祖母留下来的。可以想象,当年她穿着这套衣装时是多么的端庄俊美、秀丽可人。我听祖母说过,我们苗家女子的衣装,除了请裁缝缝制成衣之外,从种棉、养蚕、纺纱、织布、描制图样、绣成花边,再将花边镶嵌到衣、裤、裙上,所有的工序都是她们自己亲手所做,一丝一线、一花一朵都凝聚着她们的智慧和汗水。
祖母说,她第一次拿起绣花针绣花的时候,刚满7岁。那年夏天,山里的地枇杷发疯一样地成熟,醉人的芳香蛇一样在阳光下游移,然后绕过竹林子,钻进了她和弟妹们玩耍的厢房。她忍不住就取出挂在柱子上的竹篮,准备带弟妹们去山里翻摘地枇杷解馋,临出门时母亲告诉她说:“女孩子做事要记着:口里讲话手里打卦心里琢磨一下,你到山野里翻地枇杷时,莫忘记捡拾一些绣花底样,等以后绣花时需要什么图就有什么底样了。”绣花底样还能到山里面捡拾吗?她有些想不明白,用探询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母亲,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走到潺潺的小溪边,她闻到一股淡雅的清香悠悠地飘来,凝神细看,见溪岸上有丛淡蓝色的花朵儿站在溪流边颤动着粉嘟嘟的蕊儿对着她笑,悠悠香风正是从那里飘来的,香透人的灵魂。小小年纪的她,开始用心打量眼前的花花草草,她看了一遍,觉得晃眼,又用心再看一遍又一遍,看着看着,她的眼睛模糊起来,忽然发觉,眼前这些花草好像是母亲衣裤花边上的那些家伙偷偷溜出来玩耍了。
这些色彩斑斓的花花草草,她必须带它们回家。可是,当她伸手拉住它们的时候,那朵粉红的小花仿佛失声叫起来:“姐姐别扯,我痛!”这时候有一阵微微的风吹来,冥冥中还夹着细细的低语。她闭起眼睛,心窍一下子豁然而开,那丛淡蓝色的花朵,还有在花丛里飞来飞去的蜜蜂、树杈子上蹦跳的喜鹊、水里面嬉戏的鱼虾,此刻都排着队络绎地走进她的心底里来,在那里筑巢了,唱歌了,起舞了。
冬天,下雪了,漫天飞舞的雪啊,天地一片白茫茫。这时候,人们不再外出做事,他们从四村八寨往山坡上一户青瓦木墙的人家聚拢。房子的主人已在堂屋生起了一堆旺火,请大家团团转转坐一圈,这是他们接待客人的方式。那位英俊又善良的男主人用唱歌的语气对客人说:“我们村子和村子相挨,我们寨子和寨子相连,你们都是我的朋友,你们都是我的亲戚。是一家的亲戚,就成一村的族眷;与一屋人交往,就与一寨人相关联。朋友嘛,要人相陪,客人嘛,要人做伴。你们来了,我们一起烤火取暖,你们来了,我们一起讲古谈天!”这位能说会道的男主人,就是我的外祖太。
我的外祖太是一名祖传几十代的巴代(祭司),他懂医药,能把脉治病,会祭祖唱歌,他唱的歌都是古歌,有《开天辟地》,有《太阳火大》,有《阿剖果尤》,还有教育晚辈尊老爱幼、团结和睦的理辞等等。他的歌声有时候沉缓,有时候悲壮,火坑边团聚的朋友和亲人,听得如醉如痴。他年幼的女儿,沉醉中感觉一丝难以触摸的心绪在心底浮动,夏天里跑进她的心底筑巢的蝴蝶花鸟,像酒曲酿出了美酒,要沿着贮槽汩汩流出,像蚕儿已经抽丝结茧,即要破茧化蝶。冥冥中,她仿佛听见了神谕一般的歌唱:“绣一朵花吧,我们的花朵,在巨大的冬天里,迎着冰雪盛开,有凤凰的体温,有明月的宁静,有英雄的箭镞!”
仿佛命定一般,她从篮子里拿出五彩丝线,开始刺绣。剪纸的图样、碣石颜料描绘的图样,任她按照自己喜欢,想绣什么颜色就配什么颜色。红色的花、绿色的叶、紫色的或者棕色的脉经,还有斑斓的蝴蝶小鸟、鸾凤鸳鸯、狮子麒麟……她坐在小阁楼上的木格子窗下,飞针走线。白天,有阳光照进来;晚上,有月光照进来。夏天,有风吹进来;冬天,有小鸟飞进来。经常还有木叶和苗歌,也从木格子窗口飞进来,带着无限的温馨和甜蜜缭绕在她的耳畔。岁月陪伴着她,花儿鸟儿陪伴着她,一年,两年,三年,她不慌不忙,一针一线,在静静的岁月里,静静地描绣自己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此刻,是谁的歌声在岁月深处响起来了呢?带着春天的味道,酒一样醉人:“温暖的风从木格子窗轻轻地吹/十三四岁的女子啊/紫色的喇叭花/在你的指缝间细细的呼吸/枝蔓儿踩着蝙蝠的翅膀生长/期冀的梦 骑着小山羊/吹着悦耳的竹笛”。
祖母衣袖上的袖套,是白底黑花的数纱绣,上面是一个娃娃顶着斗篷坐在一匹全身长着长毛的雄狮背上,笛子横在他嘴边,悠悠地吹。那匹凶猛无比的雄狮此刻好像驯化过一般,在孩童的阵阵笛声里低垂着耳朵,凝神聆听,周边还有无数的小鸟和蝴蝶,随着悠扬的笛声翩翩起舞,整个画面充满了和谐吉祥的神话意境。我想,一个人即使心中充满了仇恨,此刻看见这样的构图,他坚硬的心定会被吹软,灵魂在沉醉中升华。
挑纱,也称数纱,数纱而绣,不用底稿,不用像刺绣那样在绣布上画样或贴纸样,依据绣布的经纬线入针,它的技法特点是反面挑正面看,用十字绣为基本针法,构图完全依据绣布宽窄在大脑中拟好大致的纹样,然后计算经纬线运针。挑花底布用的是自织的棉布,也有的用麻布,色彩单纯雅致,以银色调为主,白色中点缀有小面积的彩色,构图活泼,图案式样丰富。因为不用底稿图样,挑纱绣者可以充分发挥想象,以其所需创作,所以挑纱绣品几乎没有雷同之作。而眼前我祖母绣的这幅袖套,采用的白底黑花,突显着一种端庄、洁净和雅致。
祖母14岁那年出嫁了,她穿上了自己亲手绣制的嫁衣。出门的时候,身为巴代的外祖太唱歌为她祝福:“我14岁的女儿啊,你就要踏着月光出嫁,迎着朝阳跨进夫家的门,娘家没有什么陪嫁呢,你就左手带去一把油麻籽,右手带去一捧紫苏粒,你要在平地撒谷籽,你要在高坡播棉粟,左边连到两江三水,右边接到四海五湖,创家如深潭,立业如高山。”月光下,祖母跟着迎亲的火把,在山路上穿行,转过弯弯山道,跨过流淌的溪水,她幸福的身影把苗山的夜照得坚韧而又神圣。
现在,祖母已经去世多年,然而,每当我轻轻地抚摸祖母留下的这套嫁衣,温暖和自信总是不期而至,我相信,这是我祖辈血脉里传承下来的最纯粹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