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连续读了刘庆邦发表在《十月》和《花城》上的“保姆在北京”的系列短篇小说。刘庆邦是我喜欢的小说家,他的小说细腻而空灵,接地气,暖心灵,处处流露出对底层人的同情,对人类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的双重关怀,以及对社会公平与公正的深度思考。我想谈谈对《后来者——保姆在北京之十五》的阅读感受。
故事的主人公是从东北双鸭山来到北京的大专生祝艺青,和所有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子一样,祝艺青也是满脑子理想,不甘现状。她不想像父辈那样在家乡的工厂里上班,而是想去更大的地方闯荡,她首选的地方,就是祖国的首都——北京。为此,她软磨硬泡,让母亲找到了似乎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在北京某部当副司长的表舅。从第一个层面上看,她成功了,因为她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北京。然而,这仅仅是表象。到了北京的祝艺青,并没有得到她期待的工作,并没有成为她想成为的北京人。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寄人篱下,不得不充当表舅家实际上的保姆。
应该说,在这个身份转变的过程中,祝艺青并非没有心灵的波动。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让她更加清楚自身的处境。她放弃了年轻人特有的自尊与骄傲,学着做在家里从来没有做过的家务,学着察言观色,学着谨小慎微。对母亲的问候,她报喜不报忧,哪怕受了委屈,哪怕刚刚哭过,她也要给母亲一个肯定而阳光的回答。酸甜苦辣,只有她一人知道,只有她一人咀嚼。“有些话她不能跟别人说,甚至不能跟妈妈说,但是跟自己说是可以的。人的好多话不是跟别人说的,都是跟自己说的。”小小年纪,她竟然无师自通,懂得了生命受伤与孤独的本质。生存之重,让这个少女过早地成熟了。这不是灰姑娘嫁王子的故事,而是普通人的生存现场。
然而,就是这样,表妗子夏百合依然不能接受这个仿佛入侵者的“乡下亲戚”。在她眼里,祝艺青做的一切都是不合格的,不论是做卫生还是做饭。她的存在,让这个原本自足平静的家庭多了一些不和谐,多了一些杂质,难以容忍。为此,夏百合想尽一切办法,以找工作之由,把祝艺青交给了自己的闺蜜白斯娥,一个和她一样从双鸭山走出来的“成功者”。从保姆到打工者,不是祝艺青的机会,而是她人生磨练的继续。
是的,这是一个阴谋。夏百合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祝艺青还不那么温顺,她要剃掉她身上的刺。而白斯娥要做的,无非是把祝艺青交给一个监工似的手下,监督祝艺青完成她的灵肉改造。在这个改造工程里,祝艺青要承受的不仅仅有超负荷的劳作,还要承受精神上的侮辱。故事的结局让人悲伤,祝艺青最终逃离了,但并没有回到家乡,而是住进了许多北漂者都在住的地下室。
刘庆邦的故事很简单,但传递出来的信息却极为丰富。我们可以从中读出年轻人的奋斗与挣扎,读出现实与理想的错位,读出亲情的脆弱与无力,读出生命的双重困境。毋庸讳言,相对于乡下人而言,城里人是先到者,他们拥有的一切,当然不愿意让出来,所以,他们会把进城务工的乡下人当做“外来人”和“后来者”。在一个生活层面上,他们讲公平;但在另一个涉及“后来者”的层面上,公平则不复存在。这是一种缺乏理性而又极为普遍的心理,它不具法律效应,却从某种程度上维系着当下的生存格局:北京、上海、广州,一线城市,省会、地级市、县级市,乡镇、农村,看似相通、开放的空间,却有着森严的界限。要跨越这道坎,并不是没有可能,但是难度越来越大。所以,来自小城市的祝艺青在北京的遭遇并非个案。
这是一种潜在的矛盾,是一种让人担忧的心理冲突。也许,它还没有激化,但它却是一种比造成不公平的制度更为危险的存在。因为,不仅仅那些既得利益者有这种心理,就是那些“后来者”,在心里,也从来不敢把自己当成北京或者其他不属于自己出生地的城市的主人。从骨子里,他们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低人一等的地位。这不是理想的学校教育,而是残酷的生存教训。这是一个涉及公平、公正的大主题,是敏感的社会问题,然而,刘庆邦却异常节制,他把自己的深刻和疼痛注入小人物的悲欢,让他们的故事说出生存的真相,这是一种绵里藏针的叙事,是一种无招胜有招的批判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