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下来,一直在跑,已经将生命定格在倾身向前的姿态里”。
这年头,读后能让人感动而难忘的文章,委实不多。当我读完李小江的《家国女人》,特别是最后那篇《代跋:救赎与启蒙》,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并对作者油然心生敬意。李小江,新时期中国妇女研究的拓荒者、组织者和领军人物,在妇女理论研究和社会实践方面取得了名闻中外的成就。然而就在她办完退休手续,打算静下心来潜心于学术研究的时候,命运却给了她沉重的一击——她被查出患了乳腺癌,立即做了切除手术。病床上的她反思了60年来的人生道路,检讨了自己的种种缺失(包括对父母缺少孝心),也反省了自己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可能即是病患的诱因)。最为深刻的是,她反思了几十年来我们片面强调男女都一样,力图与自然状态保持距离并极力与女性属性划清界限,不顾来自女性身体的律令,几乎让每个成年女性都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长久将苦痛与病痛隐忍在心。于是作者说:“女权运动两百多年,新女权运动半个多世纪,从走向社会到在‘社会性别’(gender)这里扎根——是回头寻找回路的时候了:回归自然,尊重身体,以自然的生活为起点重新开始。”李小江将这称之为对自己的启蒙和救赎。认识到这一点是极为深刻的,但也是来自不易的。然而,经过了这样自我反思和检讨的李小江,并没有成为一个只知将息身体的唯身体主义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数十年下来,一直在跑,已经将生命定格在倾身向前的姿态里”。变化的只是:“曾经奔跑着的一个姑娘/今天奔跑中的半老徐娘。”这篇《代跋》动笔于2009年5月术后,成稿于2010年6月,便是以病体之身继续“奔跑”的李小江的又一个成果;而这本《家国女人》,根据《前言:家国与天下》的写作时间(2011年9月28日),认定其大致成书于这前后,恐不会离事实太远。这就是说,李小江在乳腺癌手术后的两年时间内,没有停止“奔跑”,又为我们奉献了这一部长达17万言的散文随笔集。这实在令人在感动之余,肃然起敬。
《家国女人》由两部分内容组成。第一部分《家国女人——有感新时期妇女研究运动》,共23篇短文。分别讲述了自己是怎样走上妇女研究道路的;1983年自己第一篇有关妇女研究的学术论文发表以来,妇女研究作为一门学科在中国是怎样从无到有,一步步建设起来的;中国的妇女研究与西方的女权主义有什么根本区别;作者对几十年来在中外妇女研究界出现的一些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观点的回应及有关事件的“再现”。正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说,“与其看它们是随笔散文,不如看作亲历者的一份证词,为历史事件灌注鲜活的生命气息。”因此不少篇幅很有学术史的价值。第二部分《同一蓝天下——采撷海内外考察笔记》,收入33篇笔记。其中记有:六十年来,每天出门放羊总是随身带着爱情信物——海螺——脸上始终挂着恬静微笑的摩梭老妇人;有十多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在白宫对面的草坪上,以呼吁和平、反对战争为己任,执着地“为和平值班”的美国妇女皮奇奥托;有在非洲最西端被称为“奴隶岛”的戈雷岛上名叫莫萨的青年,这位黑人奴隶的后代,经受了那么多苦难,却能以宽容的心态看待世界,坚信“和平是来自心灵的力量,是真正的力量”;有在法兰克福,和移居德国的中国台湾女作家龙应台谈职业妇女的孩子养育问题;有作者在迪拜机场候机室里,面对一个美丽的黑人姑娘,投来热切而又含有寻求帮助的目光时,太执着于自己的身份而没有伸出援助之手而产生的自责等等。如果说,第一部分的文字记录了新时期中国妇女研究中具有史学价值的一些人物、事件和争论,从中较多地体现出作者的史家眼光和作为一个学者的思辨色彩;那么,第二部分的篇章则更像是一位老辣的新闻记者的手笔,善于抓住人物的特征和事件的细节,文字冼练而传神。第一部分多宏观记叙,第二部分偏重于微观细描,两者结合,相得益彰。
《家国女人》最后一页刊有一幅李小江在桑科草原,畅开胸怀,张开双臂,迎风奔跑的照片。而在这之前,作为全书结尾的是作者在术后从肺腑中吟出的诗句:“像回流的深潭/在无垠的心海自由徜徉/用生命故事/将那欲跌未倒的身躯/铸造成就一尊/‘奔跑’的雕像”。笔者在读毕这些诗句再凝视那幅照片时,情不自禁地眼睛有点潮湿了。我衷心希望李小江像她当年希望乐黛云教授的那样,“能停一停,歇一歇脚,将所见所闻所思更多地记录下来,将她的足迹变成笔迹,让我们分享,让后人寻踪”;衷心希望她不要在那学术的漫漫长途上再拼命奔跑了,那“奔跑”的雕像已经耸立在我们的心中,直至永远。